终于听见雨打瓦了,这次我没有惊喜。
它一定成股流下,水泡排成长队,在我的门前滔滔下走,到沟下潺潺成河。不用多想,它引发的意境和想象,和其它雨没什么差异。
但这雨,我爱它不起来。
雨,五月,你在哪里呢?
出土的庄稼苗如咧着嘴的孩子,嗷嗷着希望你施一点奶水。你不,你高傲得如富家独女,化作云在山头飘来飘去最后飘走。我拄锄望天,我问头顶飞燕,它也不知你踪迹。你如巫山女神,求你也不能见你。
六月,你在哪呢?
天热,天旱。地干,地裂。苗蔫,苗焦。我们下工坐在村口石头堆上谈起你,你已经像神话了。我们打赌,说不下雨的人情愿输给说下雨的人两袋麦子,而说下雨的人输了什么也不追究,但后者就是一次也没赢过。久了,有了新歇后语,申洼村人说下雨——妄想。提起雨字,人们摇摇头,苦笑着走开去。梦里无数次春水涨满稻田,夏雨漫过河洲,秋雨浸润相思,冬雨轻抚落叶,但都只能是梦里了。
七月,你在哪里?
庄稼干透,如夭折的孩童,如沙场倒下的少年,如一步不能前行的老人,也如死不瞑目的壮汉。打草机过早进入地里,把青干的庄稼粉碎成草作为牛的饲料。打草的时候,老年人不知怎的都不露头,你喊他们也喊不出来。驾驶员也是外地的小伙,本地的年轻人断不会上机器的。拉回去,倒入牛槽,牛吃着哭着,眼泪冲成了两道深深的壕沟,直通到两腮之下,啪嗒啪嗒。它耕的地,它拉的耧,它希望果满地,最后却一粒无。我吃着自己的血汗啊,牛说。它又想,那没有余粮的贫家,该吃什么呢?我吃草,难道也要让他们吃草吗?
立秋前,你在哪里呢?
立秋那晚有了凉气,父亲偷偷告诉我有盼头。他的意思是如果下点雨,最后没有青干的那一小部分庄稼好歹会结个一块半拉。那夜我不敢合眼,我睡在野地,我侧耳听风哗哗走出树林,感知夜气慢慢掠过庄田。它们有时急如奔马,有时闷声如盖,这都和你要来的前奏完全吻合。我心突突,情念念,祈祷着,想着你如果不让我盼望落空,我就给你写赞歌祝词,到处宣扬你的功德宽爱。急死我,恨死你,整整一夜,月出月落,星现星没,你连一滴都没下。你比葛朗台还抠门,比严监生还吝啬。我想组织十万大军,大马金刀,杀到你的府上,捉了你的雨王,到人间受审。判词曰:
我在地下你作天,不是旱来就是淹。
你若下来我上去,风调雨顺过年年。
现在,你来了。
为了秋,你太晚;为了麦,你太早。你还是收拾起你的车队人马回去吧,人间不劳你造访。不该干的都干了,不该死的都死了,你只留下遍地泥泞,满街污水,成群蚊蝇,不散秽气。该来不来,不需来却来,你来何用?《讨雨檄》我也懒得写,你自己走吧,你知趣离开吧!
你狡辩说你来压制猖狂太久的暑气,亏你邀功自赏。即使你不来,只要东风起,就会带来东方大海的湿气,我大陆照样清气大开,热霾四散,乾坤新定。
秋来,却没有压塌地的秋。登临的高歌没有底气,放怀的远思不脱轻愁。告诉天下的农人,越是这样,越要深耕细作,好墒好肥,种好麦子。这季绝收下季补,明年一定用一地的金灿麦浪,来抵消今年本该有的满沟好秋。耕种都是使命,坚韧总是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