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团的男人喜欢去麻鱼。那些三四十岁一年到头在家里务农的男人,背着电箱,白天也去,晚上也去。
流过赵家团团门口的那条河一到夜饭后就开始亮起零零星星的光,滋滋滋的声音远远近近,钻进水里,有时又突然冒出来,暴露在空气里。那声音刚没在水里,就有翻着白肚皮的鱼浮上来了。网子一捞,明天就跟辣子一起躺在菜碟子里了,等着被下酒。
谷雨的时候,那些男人开始忙着育秧苗、犁田、插秧,有时候是忙着犁自家的那一亩三分地,有的时候也忙着帮那些家里没有个身强力壮的劳动力的人家犁地,被帮的人家往往当晚做下一桌好菜请男人吃饭。正好这时候河里的鱼也还是个苗苗,个头太小了,就算电晕了,捞鱼的网子也捞不住,容易从孔子里溜出去,至于下锅时鱼身上有几两肉都是后话了。
从入夏开始,晚上河面上的亮光就多起来了,一处、两处、三处,一直到夏末秋初的时候每隔那么十几米就有一处亮光。再往后去入秋了,水就冰起来了,晚上去河里麻鱼,身子弱一点的容易受不住,要是稍不留神倒下了,第二天就只能翻着肚皮地被别人捞起,就跟被麻鱼一样。且白天要打谷子、晒谷子、收谷子,耗费体力,晚上再去麻鱼,水里的活也累,也不太有人受的住,去的人也就少了。
陈老汉是赵家团的老光棍了,四十好几的人了还没讨着老婆,他也不急,白天的时候去地里忙活,天黑了就背起他的电箱上河里麻鱼去。赵大娘每次看他拎着一篓子鱼回来,总要一直盯着他手里那篓子鱼从团门口到陈老汉家门口,那眼神像是要刺穿了竹篓子,刺进鱼肚子里去一样。这时,赵大娘总会酸溜溜的说:“陈老汉呀!你也别每天每个正行,老惦记着那几条鱼,啥时候也成个家,生个大胖孙子让你娘抱抱!”陈老汉也不作声,就慢悠悠地掏着他的鱼肚子。自从跟他哥分家后,就一个人守着家里的老木房子住着。前两年兴出去打工,团里好多年轻的、不年轻尚且有点力气的、识字的、不识字的、男的、女的都出去了,说是一辈子待在赵家团没出头,去外面兴许有赚大钱的盼头,但陈家没一个人出去打工。
陈老汉的大哥陈新道是个老实的木匠,虽然陈家是外姓,说是原来国共战争的时候逃来的,在这落了户,但团里的人都很敬重这个很有本事的木匠,他的手艺好,做出的东西又好又结实,大家伙要是想织什么桌子椅子的也都乐意把活给他干。一来二去,陈新道在团里也算有了小小名气,大家都热情地叫他“新道师父”。前两年的时候新道死了老婆,留下一个女娃娃,他的老娘也有七十多了,眼神不大好了,也做不了什么。陈老汉没啥本事,老娘也只能跟着大哥了。去年的时候,新道新讨了一个老婆,女方那边也是死了夫家的,正好配一对。新道媳妇和新道两人挺恩爱的,天亮的时候,各忙各的,天一黑就就早早关了房门,熄了灯,赵叔每次从砖厂里回来路过新道屋,都要打趣道“这两口子又要生娃娃咯!”
男人靠着手艺挣些钱,女人在家里养些鸡鸭,照顾孩子跟老人,偶尔也接济一下那不太有本事的弟弟,日子过的也还算舒坦。
陈老汉为什么叫陈老汉呢?其实他也还不算老,才四十出头,就是那一头头发白了大半,成天在外边转悠,忙着种这种那,日头开的老大的时候又爱去河里麻鱼,晒的黑黝黝的,老远看去真是个老头子了,加上他名字里有个“翰”字,大家都爱喊陈老汉了,也不知大家喊的是“翰”还是“汉”。
前几天刚过了小暑,晚上在河里麻鱼的人又多了起来。听赵大娘在团门口跟大伙说起她家的晚上在河里麻到好几条巴掌大的刺黄股。刺黄股在赵家团的河里很常见,但常见的也只有小个头的,大个一点的却是少之又少。刺黄股的刺少,肉鲜,用来和嫩豆腐煲汤尤其鲜美,很多人都爱吃,陈老汉的大嫂自从怀孕后就格外爱吃刺黄股豆腐汤了。
这天晚上,新道回来的晚,但他拎回来一只血淋淋的兔子,说是雇他做工的老板给的,等到新道媳妇做好一大桌子菜去叫陈老汉吃饭时,陈老汉的木房子黑漆漆的,没有一个人,活像一栋多年没人气的鬼宅子。新道媳妇疑心陈老汉去哪了,倒是新道却不急不慢地坐下来说:“用不着等他了,他今天回来的晚!”
赵家团的晚上静悄悄的,路灯散发出来的微弱的灯光看起来又孤独又没落,巨大的黑暗像是要把赵家团以及住在这里的所有人一口吞掉。陈老汉提着湿哒哒的篓子一个人走在进赵家团的水泥道上,从篓子里滴下来的水,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隔那么一段一滴,隔那么一段又一滴,不一会儿就随着陈老汉的湿脚印一起消失在这幽深的夜里了。只有篓子里翻着白肚皮的鱼的腮帮子还在费力的一张一合,那瞪起的眼睛,直勾勾的。
陈老汉先去了大哥家,进门什么也没说,捞起锅里给他留的饭菜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今晚河里麻鱼的人真多!像往常一样,陈老汉又麻到了不少刀子鱼,这鱼掏了肚子,用炭火烘一烘,稍微干了水气,和切碎了的辣椒炒着加点豆鼓,在赵家团眼中可算的上是一盘好菜呢!新道媳妇看他拿回来这么多鱼,脸上藏不住的笑。陈老汉脸上却始终淡淡的,看不出什么。
这一天吃夜饭的时候,陈老汉木房子的烟囱里没像往常一样冒出一圈一圈的黑烟。新道媳妇既没听见从陈老汉家里传来的哐叽哐叽的炒菜声,也没见着陈老汉的人影。倒是第二天一早的时候,在堂屋的门槛边上放了一篓子鱼,个个都翻着白肚皮,眼睛瞪着,直勾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