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坐在老旧的桌旁给肚子里未出生的宝宝织毛衣,毛线是丈夫特意从城里的百货公司买的大红色,也是我最喜欢的颜色。我说不清为什么最喜欢这俗不可耐的大红,大概它不像其他颜色一样看起来冷冰冰的吧。
突然,我感到肚子一阵疼痛,是小东西又踢我了。我放下手里的针线,抚了抚微凸的肚子,轻轻地说:“宝宝,你乖一点,让娘好好地给你织毛衣。”
宝宝仿佛听懂了我的话,很快便安静了。我轻轻地笑了笑,这孩子长大以后定是个会疼人的。
我歇了片刻,又拿起针线,继续织毛衣。因为怀孕,随着月份渐大,我的精神头越来越不足了,时常坐着坐着就开始打盹。好在婆婆和丈夫体谅我,只让我做一做不打紧的杂活。现在趁着精神头还足,要赶紧多织一点才好。
很快,一个线团便用完了,我起身去拿新的线团。线团是用报纸仔细包着的,就放在柜子的第一个抽屉里。柜子是梨花木做的,因为年头久远,已经看不清原先是什么颜色了。嫁过来后,我嫌柜子颜色太脏,特地取了嫁妆里的一块红布铺在上面,这样一看,果然亮眼许多。
我打开抽屉,剥开报纸,把线团从里面取出来,突然报纸上的一张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张男女订婚照,照片中的女人穿着一件典雅华贵的旗袍,披着白色貂绒披肩,画着精致的浓妆,涂着鲜艳的红唇,手挽着身旁人的手臂,微微笑着,看起来恬淡安然;一旁的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脖子上戴着蝴蝶结,双手插进裤子的口袋,好看的绿眼睛往上挑着,薄唇微微勾起,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我叹了一口气,他们终究还是在一起了啊!
02
犹记得一年前,我还是梁府孀居的梁太太身边最得宠的大丫头。梁太太本是上海人,做小姐的时候,与家人翻了脸,毅然嫁给了年逾耳顺的粤东富商梁季腾,做他的第四房姨太太。梁太太最不喜别人喊她姨太太,所以我们都称她少奶。梁老爷死后,少奶分了家产,独自住在山上的别墅里,很是快活。
少奶是交际的好手,虽然已经年逾半百了,却仍活跃在香港上流人士举办的晚宴、茶会、音乐会、牌局等各大聚会场所。香港的老爷少爷们,只要入了少奶的眼,基本就没有能逃脱了的。当然,还有一人除外,他就是乔家的十三少爷乔琪。
乔琪是中葡混血儿,长得高大帅气,一双绿色的眸子看着你时,犹如蔚蓝的大海般深沉幽远,直看到你的心里去。我第一次见乔琪时是在一次茶会上,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装,手里端着一杯红酒,与几位小姐调情。他调情的手段很高明,似笑非笑地望着你,说些暧昧不清的情话,引得小姐们娇笑连连,面若桃花。我当时想,这样的男子怕是薄情的很,还是不要招惹得好。
见过第一次以后,我总能在各种聚会上见到他,他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与周围人谈笑风生,却又像是个局外人,冷眼旁观周围的一切。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能在人群中发现他,然后眼光便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移动。
“小丫头,你的帕子掉了。”
我转过身,便看到了乔琪举着我绣了梅花的帕子,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我伸出手去拿,“有劳乔少爷了!”
他却恶作剧似得把手举高,不让我拿到帕子。“哪有人这样就把丢失的东西拿走的?”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您想怎样?”
他却一笑,把帕子放在我手上,一边转身一边说:“小丫头,下次可别把帕子丢了。”
我怔怔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颗心,不知不觉,便乱了。
03
梁府来了新客,是少奶娘家的侄女,名叫葛薇龙,长得眉清目秀,有着上海女人的温婉文静。她还有一年就中学毕业了,这次来,就是求少奶帮助她在香港完成学业的。
少奶看着她,眼里不时闪过精光。我暗暗叹道,这姑娘怕是要被少奶瞧上了。
果然,少奶吩咐我给她置办衣服,家常的织锦袍子、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一应俱全。不久以后,葛家姑娘便住进了别墅,成为了梁府的半个主人,我们都喊她姑娘。
姑娘似乎天生就是应酬场的人,才将将进入社交圈,就声名鹊起,引得许多老爷少爷们追求。少奶对于姑娘受热捧自然是乐见其成的,但她对姑娘看得很严,不许她接触外面的人,若有人想要见她,必得上门来拜访。每位慕名来见姑娘的老爷或者少爷,最后都在少奶的强势交际之下,成为了她的裙下之臣。对于这种状况,姑娘每每都一笑而过。
我有时候在想,姑娘也是个可怜人。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可怜她呢?我自己不也是少奶用来收罗男人的工具吗?
04
我从没想到,姑娘这样聪明的人儿,竟然喜欢上了乔琪。我站在院子里,看着从姑娘阳台上爬出的熟悉身影,感到既悲哀又难过。如果乔琪可以喜欢任何女人,为什么乔琪喜欢的不能是我?如果我必须听少奶的命去勾引任何男人,为什么我要勾引的男人不能是乔琪?
打定主意后,我快步走到宅前的小铁门旁,等着乔琪到来。
乔琪很快便蹑手蹑脚地来了,我突然转身,吓了他一跳,不过他随即又恢复了平时玩世不恭的样子,伸手摸了摸我脑后的头发,笑望着我,“辫子没有扎紧要散了。”
这一夜,我们很快活。
天快亮的时候,乔琪不得不走,我出去送他,想到以后可能不会再有与他在一起的机会了,我情不自禁地抱紧了他,“乔琪,你爱我吗?”我埋在他的怀里,问出了大多数女人会问的傻问题。
乔琪轻轻一笑,“睨儿,我现在是喜欢你的。”
我虽没看见他此刻脸上的表情,但想他必定是眼角上挑、嘴角微勾的模样,以前我爱慕他深沉如水的眸子,现在却恨透了它永远都是带着笑意,却从来都不露出真情。
我努力忍住眼里的泪水,“乔琪,你要记住我现在的样子。”我现在被你爱的样子。
他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好!”
这时,我仿佛听到了一声狗吠,抬头向上望去,一张怨怒交加的脸映入我的眼帘,那是姑娘的脸。
天亮后,我在浴室里洗手绢,姑娘突然走进来,二话不说就拿起盆里泡着的一条大毛巾在我身上一通乱打,我没有还手,也没有辩白和求饶,只是用手护住脸,拼命地闪躲。姑娘打了一会儿,人一软,摊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
我看着她,感到一阵悲凉。
这件事之后,少奶把我叫到她跟前,“睨儿,你对得起我吗?”
我跪在地上看她,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平和,“少奶,这件事只当是我对不起您和姑娘,我自知无脸再呆在梁府,还请少奶看在我伺候过您的份上,放我回家。”
少奶沉默良久,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乔琪哪里好,勾得你们一个两个都失魂落魄的。我已经派人通知了你娘,想必这两天她就会来接你回去。另外,我给你备了一份嫁妆,你回去以后,找一个好人嫁了吧!”
我朝她磕了一个响头,“谢谢少奶!”
离开梁府的时候,我回头望着伫立在半山腰上的白色别墅,感到一阵恍惚和释然。
再见了,梁府!
再见了,乔琪!
05
“睨儿,睨儿……”
我回过神来,见丈夫正一脸担忧地看着我,我朝他笑了笑,“回来啦!”
丈夫舒了一口气,“刚才怎么叫你,你都不答应,可吓死我了。”
我把手里的报纸重新放进抽屉,开玩笑道:“那你的胆子可真小。”
丈夫在桌旁坐下来,拿起打了一半的毛衣,一边打量一边说:“现在你和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我的命根子,可不能出半点差池。”
我点点头,倚靠在柜子上,看着他打量毛衣时温柔的眉眼,一种幸福感突然从心底涌出。
这样,便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