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看不下去的影片很少,今村昌平导演的《楢山节考》算一部。
“楢山”是地名,“节”是民俗,“考”是考证。
日本电影史上有两部以此为题材的优秀影片,一部是木下惠介导演1954年的版本,另外一部是今村昌平导演上映于1983年的版本。
木下惠介导演将歌舞伎的艺术审美带入电影,使得影片具有一种哀婉诗意的气质,但在今村昌平导演的镜头下,一切都显得简陋又肮脏,极度饥渴的肉体面前,所有道德情感充其量只能是点缀。
两部电影均改编自深泽七郎的同名短篇小说,讲述的是楢山的一个习俗——村中老人一旦到了70岁,就要被子女背到山中。
名为供奉山神,实则与等死无甚差别。
影片中的阿玲婆已经69岁,第二年就要上山,仅剩的一年间她似乎并不恐惧,家里事务照料的妥妥当当,为大儿子辰平张罗续弦,为二儿子利助寻找消解欲火的方式。
影片一开始并没有直接切入对于习俗的交代,而是用一组描述性段落展现了阿玲婆一家的人物关系,以及整个村庄人们生活的常态。
在这组段落中,我们看到一村的劳动力在冰天雪地中追赶唯一的一只兔子,养不起的婴儿被随意扔在田里当作粪料,人们像讨论菜价一样议论买卖孩子,体臭严重的利助被村里人排挤,女人毫不避讳地当着男人的面在田里小便,病重的老人瘫在家里也没人觉得难过。
大量动物的意象通过隐喻蒙太奇和生活片段结合在一起,直观地营造出残酷又让人不适的生存氛围——在这个村落里,只有原始的弱肉强食。
这种不成文的准则随着阿玲婆的行动一次一次被强化。在迎接新儿媳时,镜头没有直接从阿玲婆的视角展现儿媳妇的样貌,反而是以特写的方式展现了儿媳妇结实的小腿,镜头上移,阿玲婆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不难发现,阿玲婆所有的判断标准都取决于是否有利于家族血脉的延续。
长孙的媳妇有孕在身,但好吃懒做又有偷东西补贴娘家的习惯,直接威胁到了全家能否顺利过冬,全村人为了杜绝偷粮后患,决定除掉这一家人,阿玲婆顺势而为放弃了孙媳妇。
影片详细地展现了活埋的全过程,如何将一家老小扔进坑洞,如何一锹一锹填土,众人又是如何在结束的声令下冷漠的踏平而去,背景音乐中充满狂躁的鼓点宛如祭祀,挣扎的尖叫声一点点偃灭,音乐也随之消失,只剩下铁锹的碰撞声和存活者无言的喘息。
已经无法判断道德意义上的对错,动物一样凭借本能残喘,在这个意义上,影片中出现的几组非常极端的性活动显然是有所指的。
首先是二儿子利助因为偷窥兄嫂圆房,欲望难平竟然拿狗泻火。这个事件造成的直接影响是让一家人被村里人瞧不起;二是,大儿子乞求妻子满足弟弟的欲望,这很有可能会造成长期争夺导致整个家庭的崩毁;三是,利助肉体上的躁动让他无心劳作,影响家族生计。
老爷留下荒唐的遗言要求阿枝每夜迎接一个新丈夫。这种延续是模糊的,因为无法明确指出小家庭的血脉反而变成了一整个族群的延续,但尽管在这个遗言和所谓“平息诅咒”的神化下,阿枝仍然没有选择利助,阿玲婆也明白像利助这样“有缺陷”的人并不是延续种族的人选。
因而阿玲婆找到和她同龄的阿金婆,这种性活动只是为了平息本能又无法繁衍,阿金婆既是阿玲婆的某种母爱的化身又是一个被刻意忽略年龄的雌性象征,所以我们在看到阿玲婆走向楢山的同时,导演使用了一组平行蒙太奇,利助在阿金婆的怀中反复燃烧又平静,死亡的牺牲与求生的欲望、母亲与女性的二重身份互相烘托。
自然条件的艰苦是外在的客观条件,而这种对于繁衍本能的渴求与无法抗拒,形成了内在动因,正是这些构成了阿玲婆走向楢山这一选择的必然性,也让阿玲婆的自我牺牲更加充满神性。
整部影片呈现出人类学纪录片的凛冽质感,人们在田地里交媾,从睡梦中惊醒坦胸露乳地奔跑,几乎让人忽略这是刻意营造的影像事实,只有两个地方的处理刻意让人从纪实影像回归到剧情电影的观感上,一处是关于阿玲婆三十年前消失的丈夫利平,一处是阿玲婆的上山之路。
丈夫利平在影片中始终被反复提及,我们从片段中能够得出利平已经在三十年前死于意外,大儿子辰平与父亲在“究竟该不该送70岁的老人上山”的问题上发生争执,利平持反对态度,辰平在意外中误杀了父亲。
利平就像一个人道主义者的幽魂,从未以真实的面貌出现却又反复飘荡在影片中,今村昌平导演借阿玲婆之口来呵斥利平的懦弱和理想化,而邻居中不愿意上山的父亲最终被毫无尊严地扔下了山。
今村昌平导演的种种处理,让影片从“弃老”的民俗故事,变成了“弃弱”的残酷寓言。
探讨的主题也从人伦道德层面讨论,转变为了更深层的质疑:人类究竟有没有自主选择死亡的权力?
是等到生命终焉衰弱死去,还是以人生意义的完成为标志,亲手为自己的人生画上句号——哪一种死亡更有意义?
阿玲婆决定上山的关键转折点发生在她与儿媳的交往中,当儿媳学会捕鱼,阿玲婆完成了所有生活技巧的传承,她说道“没有可以教你的东西了”,紧接着便要求进行上山的仪式。
阿玲婆将这种弱者被遗弃的被动死亡,变成了主动的、有尊严的选择死亡。
于是影片中用了近三分之一的篇幅,详细地描述辰平背母上山的过程,这个过程充满朝圣般的艰难,又不断出现溪流、红叶、薄雾等清新的自然景象,和村里浑浊闭塞的环境截然不同。当辰平被山中死状凄惨的白骨们剧烈地动摇心神,阿玲婆只是沉默地敲打着儿子,对死亡毫不迟疑。
最终,阿玲婆身着素缟,白衣白发,宛如一尊佛像。故事在一片苍茫中开始,又在一场大雪中结束,累累白骨与皑皑白雪一起埋葬在山中。山下的村庄里,一家人的生活仍然在继续。
显然,今村昌平导演没有避讳自己的选择,影像中流露出的神性与敬意就是他的回答。
也许这种“习俗”只发生在极度困苦的情况下,导演的选择也仅仅只能代表个人的想法,但是死亡,却是人类永恒的命题。
甚至在物质基础发达的情况下,对于死亡的自主选择权探讨可能才更具意义。
弱者可不可以生存?自我牺牲之于集体的崇高性?什么才是生存的真正意义?小到一个家庭,大到全球环境,《楢山节考》的疑问,始终未曾远离。
作者: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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