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雕花窗棂时，檐角的铜铃忽然叮咚作响。我望着案头青瓷瓶里斜插的柳枝，新抽的嫩芽正蘸着暮色洇开一片朦胧的绿意。窗外飘来零星细雨，沾在窗纸上，晕染出斑驳的墨迹，恍惚间竟与二十年前廊下的雨痕重叠。

那年清明也是这般烟雨如织。祖母总爱戴着靛蓝头巾，挎着竹篮带我去采艾草。园子里的蝴蝶追着我们的脚步，翅膀上的金粉沾在草叶上，被雨水洗成碎金。廊边的黄木香开得正盛，花瓣簌簌坠落，像雪片般铺满青石板路。祖母常说，这满地黄花是前朝遗落的诗句，每片花瓣里都藏着故事。

水明楼是祖父生前最爱的去处。楼前的池塘映着天光云影，清明时节，水面漂浮的浮萍会被细雨点出涟漪。祖父总爱坐在雕花木椅上，望着池塘出神。他说水里藏着另一个世界，那里的春天永远不会凋零。那时我总以为祖父在说胡话，直到多年后重临旧地，才惊觉水面晃动的倒影里，真的浮沉着无数个清明。

雨势渐密，檐溜如帘。我撑着油纸伞踱至池塘边，新月不知何时已攀上柳梢。月光碎在水面，被游鱼搅成银鳞万点。竹影婆娑间，素鹤单足而立，羽毛被雨雾笼成霜色。它忽然振翅掠过水面，惊起一片落花，粉白的花瓣打着旋儿，坠入波心时竟与水中月影纠缠成蝶。

记忆里的梁燕该回来了吧。我仰头望着雕梁，仿佛看见那双紫燕正衔着春泥，在檐角筑起新巢。去年春天，它们也曾在这画梁间穿梭，呢喃着商量如何布置爱巢。如今旧巢犹在，梁上还留着半片褪色的红绸——那是我新婚时系在梁间的喜绸，被燕儿衔去做了巢里的软褥。

芦荡深处传来隐约的笛声，苍凉中带着几分清越。循声望去，只见江面上飘来一叶扁舟，船头挂着两盏白灯笼，在雨雾里明明灭灭。船家披着蓑衣吹笛，笛声掠过芦苇荡，惊起一滩白鹭。那些白鹭振翅时抖落的水珠，在月光下竟像是飘落的雪花，与空中飞舞的柳絮缠绵成一片迷离。

岸边的芦苇已抽出新穗，穗尖凝着雨珠，在风里轻轻摇晃。我想起幼时总爱采撷芦花编成扫帚，祖母却笑着说，这芦花是天上的云絮，扫不得的。此刻望着江面上飘飞的芦絮，忽然懂得祖母的话。这些轻盈的生命，原是春天写给人间的信笺，每一根绒毛里都藏着絮语。

远处传来更鼓，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如水，漫过青石阶，漫过雕花栏，也漫过我鬓角的白发。池塘里的睡莲悄然闭合，唯有露珠在叶尖闪烁，像是未说完的心事。我拾起一片落花，花瓣上的雨痕竟勾勒出半阙词，恍惚间听见祖父在水明楼里低吟："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清明的夜，总这般静谧又喧闹。蝴蝶的翅膀掠过记忆的褶皱，燕语呢喃着旧时光的温度，笛声唤醒沉睡的往事，而芦苇荡里飘飞的絮语，正将春天的故事续写在天地之间。或许正如祖母所言，每一个清明都是轮回的渡口，我们在此重逢逝去的岁月，也在此送别新的春天。

晨雾渐起时，我折下一枝带露的柳，插在门楣上。远处传来早行船家的吆喝，惊起一滩鸥鹭。那些白色的精灵掠过水面，翅膀划破薄雾，在晨光里画出一道道银亮的弧线。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而清明的絮语，永远在记忆的深处轻轻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