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得闲回家,探望年事已高的祖母。回家三天,便停电了三天。突然之间没有电视,没有手机,对于现代的青少年来说,世界似乎都不一样起来。
村子很安静,也很冷清,随处可以听到鸟叫虫鸣。
有时想想,缝年过节时便不用这么冷清了,但细细想来未免有些自欺。
这个村子,该外出的外出了,该嫁人的嫁人了,而留下来的老人们,时辰到了也走了。
童年时,村子是热闹欢快的,若那时的村子恰值壮年,我想现在的她已垂垂老矣。
村子中间有条小河,蜿蜿蜒蜒,行向下去,只有夏天雨季时它才有些鲜活,但河水永远是黄色的,混着泥、树叶和杂草,极快的奔向下游。
多少岁月以来,上游来的山水顺着河渠,一路上润泽了多少年的干涸皲裂的土地。我想这小河见证了这个村子的起起落落,大大小小的繁琐,那她和村子一样也该是已经老了。
河道多堤坝,就有了好几个堰塘,盈满之后,河水留下断臂残肢依然奔向下游,同那些细小的支流汇集一起,投向她的归宿。
就是这条小河把村子分为了两半,河对岸是一个大院子,河这面又是另一个大院子,不过大家都是一个宗族族繁衍下来的。在河的上游也零星点缀着些人家。
村子四面环山,郁郁葱葱。
儿时放牛,我常坐在山坡上,面向村子,从山顶向下看,你会发现她像极了一颗心,那或许是某个恋人的心脏,我想。而那条从村中划过的河就像穿过心的那支箭。说来新奇,我家恰在这颗心的柄上。
小时侯最喜在山坡上坐望着村子,看着自己的院子,看着村子里的人们忙碌着各自的活。
还有村里院外的那些田埂,望着他们错综复杂的蜿蜒纠缠,我会时常把它们放大,想象成一条条纠缠在一起、四通八达的公路、蔓延向远方,直到不可见。
又时常将它们看作 星空里行星的轨迹,交错繁杂,而我们就如那一颗颗的星,那轨迹便是我们的一生。
人一生中会遇到很多人,或有直接的交集或永不相见,而人际关系就是眼前的那张错综复杂的网 。
后来当我离开村子出外求学时,曾有人问我,你喜欢相交线多一点还是平行线多一点呢,想起了故乡的田埂,我却无从作答。
平行线吧,我想,一直延伸相互陪伴到未知的尽头。可他们一生也没有交点呀。
相交线呢,本来毫无瓜葛,却一步步靠近,从陌生到熟悉再到相知陪伴,那时候你会希望就朝着这个方向 一直下去多好呀。后来呢,相交线毕竟是相交线,有过焦点之后,继续沿着各自的轨迹继续前行。
我很不喜欢这种用数学的线性关系来比喻人生的相遇,直到五年后我快学成归来,即将工作,我依然没能做出更好的选择 ,我想我更喜欢相交线之后的平行吧。
祖母今年84岁了,满头花发和满面的皱纹那都是岁月的痕迹,而那双眼见证了快一个世纪的沧桑。
突然想起《额尔古纳河的右岸》里面那个常年生长在敖鲁古雅的老人,她们那儿常下雪,她是中国最后一位女酋长吧,她说过 一句话“ 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
我想祖母也是一样,这个村子看老了她,她也把这个村子看老了。
那个年代,祖父家里相对富足一些,而祖母从十岁出头就来到祖父的家里,做童养媳了。
这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她还说,你祖母这一辈子受了很多苦,你工作以后一定好好对她,她还有多少年可活呢。
每当这时候,我都会说,我知道怎么对待老人的 ,您就是我最好的榜样,等九十岁大寿的时候我给她摆寿宴,不用每年都看叔父的脸色。
事后我就会悄悄的看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 母亲呀,祖母的苦我知道,您这辈子的苦,我又何尝不知呢。放心吧,从小到大,一天天,我看着你如何待祖母,又怎么会还用你担心以后我的不孝顺呢 。
每当我看见田维的《花田半亩*谁等待》这一篇时,总会想起祖母,那是她多么真实的写照啊。
祖母的苦我是明白的,因为病痛,祖父离开了我们,那年我三岁,现如今我已经二十三岁了。
二十年,祖母孤苦伶仃了二十年,那个从小就陪伴着她,住进她心里的人那么早就离开了她。
那时候我不知道她们之间是否存在着爱情,和现在这个时代常挂在嘴边却难再见难摸着的东西,但我知道她们是相敬相爱的。
祖母时常坐在庭院的边上,看着夕阳,看着那孤寂而瘦屑的背影,我想她是在怀念过去,怀念祖父了吧。
她会时常问我还记得祖父长什么样子吗?我会很确定的告诉她我记得。小时,祖父经常背着我到处去走走,我喜欢拉着他的耳朵。这时候祖母就会笑笑,然后说,你祖父走的时候,棺材放在堂屋里,盖子开着,你一会儿又去,一会儿又去,摸摸他的脸,然后跑来给我说,祖母,你看,祖父睡着了,还在笑呢!
每每听到这里,便觉心酸。祖母笑了,那笑容里透露出现在的我已能看懂的淡淡哀伤。
我已记不清祖父走的那年是什么季节了,毕竟那时还小,刚记事的年纪。祖母的院里有两颗柿子树,父亲说在他小时候就种下了,一颗给他,另一颗给叔父。而祖父走的时候大概是因为胃肠的癌症吧,一直便血,越渐瘦弱,最后送往省里的医院也无力回天。
现在父亲回忆当时的情形,依旧会告诉我,当时被逼着毫无办法,急着在省里到处找人借钱,一个陌生的环境,举目无亲,终于拖了许多的关系借到了不多的钱让祖父住上院了,可为时已晚。
那时父亲刚好三十岁,早年他是个不成器的人,我想那时他肯定很后悔,很害怕很无助,承受着无边的压力。
从我上初中开始,这些年来他已经收敛了许多,不过仍旧每天酗酒,许是老毛病了,终究不指望他改得了了。当初父母让我报考现在的医学院校,我想,与当年的过往不无关系吧。
那一年,祖父没坚持多久终究是走了。而第二年,外祖父也病了,不久后就离开了我们,那一段时光,母亲给我说的时候仍旧无限感伤,那是我们家最苦难的日子。
叔父是祖母最小的孩子,那个年代特定的历史原因,每家人都生养很多后代,祖父母也一样,生了七个孩子,四个儿子三个女儿。
那是承包到户之前,生产队一起出工劳作记工分,吃大锅饭的年代。家里劳动力少,祖父每天外出做工,而祖母为了照顾孩子就在伙食团帮着做饭积点工分。
但是你知道的,两个人的工分怎么会够一家人吃呢,分那么点粮,一锅的红薯零星的几点米,即使这样都不能人均一份。
母亲说,有时候,红薯都喂到嘴边了,较小的几个孩子哭起来,你祖父母又只好喂给他们。年长的几个还好,你大姑和大伯他们也会自己不舍得吃,让给祖母吃,可他们又怎么舍得,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这样,祖父会患那样的病,也不足为奇了。
再后来,大伯被抱养给了祖母的弟弟家里养,他家在市郊,生活较好,稍微减轻了家里的负重 。
可好景不长,大伯在那边没过多久就淹死了,那时候他才七八岁的光景。有次去舅爷那里,走到铁路边的水凼,父亲告诉我,大伯就是这里淹死的,当时他还小去看火车不小心摔下去了,说这话的时候父亲正带我第一次去看火车,那年我四五岁。
大伯去后没几年,二伯在给一个亲戚家送鱼的路上路过一个水库时,一时兴起……结果永远的留在了那里。
对于一个母亲,短短几年的时间里,连续失去两个心爱的孩子,那是一种怎样的悲痛呢,坚强的祖母你终究熬过来了,听着父亲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我都心疼得抽搐 。
祖父走了之后,每到雨季,村中的那条小河沟依旧流淌着,一如岁月,冲向未知的远方。
祖母失去了家里的依靠,我想姑且安慰的还有院子里那些同代的老人为伴,时常走动,晒晒太阳,说说话也是好的。
祖父本来有四个兄弟,他排行老四,老大和老二在他前面走了,我小学五年级那年,三祖父也走了,那年我10岁。
同族中我们这一房就剩祖母健在了。祖母和一个挨着的老太太很是要好,她时常来祖母的院子里坐坐,陪着说说话,还不时相邀一起赶集,那时祖母会偶尔难得的流露出笑脸。
可我上初中时候,有一次回家,祖母告诉我她也去了,走的时候躺在床上,很安详。
她的重孙和我一般大,我们从小就是很好的朋友。他家四世同堂,在我们那儿很少见。
外出求学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很害怕回家,因为每次回去都会听到不幸的消息。
大三那年暑假回家,同族的另一房的三祖父死了。他的孙子比我小很多,但是今年他也上高二了,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玩弹珠。
大三那年春节前,三祖父的侄儿出车祸死了,他开一个面包车跑乡村运输,给村里行了很多方便,那年他四十出头。
我还在学校,当弟弟问我知不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他的一再肯定,使我将信将疑。但在父母那里得到确定之后,悲愤之情再难压制。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鲜活的生命就这么突然逝去了,愿活着的人珍重。那时我为感情所扰,顿时越发想得开了,我还活着,已经很幸福,尊重生命。
村里现如今还不曾修上水泥路,每每下雨,婶婶就会说,想那个人在的时候会经常去修路,现在要不是哪家有个东西要运输,还有谁会去修呢?现在祖母上街赶集也不那么方便了。
或许因为儿子的突然逝去,一年前就确诊胃癌晚期的七十多岁的老父亲承受不住如此打击, 出殡那天,他没有出现。不久后当我又一次回家之后被告知他也撒手人寰,可终究白发人送黑发人 。
回去的那天,祖母微笑着和我说:“这一代人,现在真正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听着她的话语,我满是心酸。是呀,这个村子,送走了一个时代,那一代的人,一个个接连离去了,我听出了祖母内心的惶恐和孤寂。这个村子,青壮者或外出求学或外出务工,村里剩下的还有几个人呢,就连老弱也不多了。
我是我们队里第一个走出去的大学生,弟弟是第二个,每次回家,村里的人都会说大学生回来了,回来看你祖母么,村民叔婶们故意的高看也让人感到亲切。
是呀,每过一段我都会回家看看,每次从实习的医院回家探望祖母,她都会和我说很多话。一次,她说云xx死了,一个在我们村不很受欢迎的人,常做些顺手牵羊的事情,曾经和我家渊源颇深,所以很不待见他,但在我看来那已经是父辈的恩怨了,我们这代对此很是了解,但是已经不予微词了。
又一个走了!
有几次回家,她将一件事反复对我说了总共七次,我没有说话,静静的听着。老人未必会希望你说些什么,她们就是缺少一个听他们说话的人了。
偶尔她会叫我去县哥那里,就在河对面的院子后面的公路里面。县哥是个比较有想法的人,曾在市里面开过餐馆。河对面的院里的人好像都蛮有生意的头脑,他们有收过辣椒的,油菜的,树木的,而河这面的我们父辈们总是老实巴交,只知道卖苦力。
县哥就是这样,现在把公路边上里面靠山的土全承包下来了,开了个养鸡场,养的不是土鸡,是野鸡,放养的很少喂饲料,这样可以卖个很好的价钱。
祖母就是让我去那里耍下,每次回去我也的确会去那里走走和县哥聊聊天,当然每次我都得避开他家的那两条特凶的看门狗。
祖母最常给我念叨的一件事情是房子的事情----你看呀,人家都修起房子了,对面院子人家的都修道后面公路上去了,红爷爷家大娃那个房子修好宽,你看人家,用了三十多万。发二爸屋里今年也修起了,现在队里的就在看你了,大家该修的都修起了。(发二爸是三祖父的儿子,他的儿子我们队里的第二个大学生。小时候我的玩伴有他,还有那个四世同堂的那个,还有现在上高二的那个,以及那个车祸了的幺爸的儿子,现在在做厨师。可现在我们都有着各自的人生和忙碌,每天追逐着时间追逐着我们想要的一切,儿时的欢愉一去,再也找不回来。)
没事的,你不要担心,我不会在这里修的,以后我会买房子,把你接去住。每次祖母听了就会傻呵呵的笑,好呀,你可要给我留一间。这几个月因为个人感情困扰,我过的并不是很好,甚至有些堕落,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这样。但是回到家看着祖母的笑脸,陪着祖母说说话,我慢慢释然了。
相交线 还是平行线,谁知道呢,这一生一天没到尽头,谁知道陪我们走一辈子的那个人会是谁。 回到家后,我不再去想,顺其自然吧。
即时我很愿意花更多的时间 陪伴在孤苦的祖母身边,但是医院的事情一样是我放不开的,在家呆了三天,不得不离开。
这时候祖母说,你又要走了吗?
我,下个月我还会回来看你的。
你莫挂牵我 ,我在屋里很好,给你二爸(我爸排行老二,本来是老三,但是二伯永远留在水库了 )打电话,叫他们在上海也不要挂牵我,我身体好了,周老师说我血压也不高了。
我哽咽了,好的,你在家每天要煮饭吃饭,不要每天又吃两顿。得空了,天气好就院子里走走,找他们说说话。想看电视了就叫林幺爸来给你放,下雨了就不要出门了,免得摔倒。想吃什么就让他们给你带回来,想上街了就去就和他们一道,回来就坐车,不要走路了。
我晓得 ,你上车下车慢些,跟着先生学东西把戏些,对先生好点,先生好教你手艺。到了记得给我打个电话
好的我记住了。
我迈步向山上走去,下着小雨,让祖母回去了。淅淅沥沥的雨,好久未体味过了的村的芳气。
站在半山腰,看着村里寥寥几点炊烟,一派清冷。突然心有所感,伴随着我们的长大,苍老了整个山村 。
2012年5月6日 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