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和古罗马都很爱人的身体。十九岁到二十二三岁的美少年,是他们特别挑出来描摹的心头好,他们塑造动态的,健壮的,美好的身体,并对它们顶礼膜拜。
到了拜占庭时期,一切都变了,身体开始被称为“dead animals”,那种视觉的,官能的美,被视为欲望。而欲望,总是包裹在真正的灵魂之外,引诱着人去他本不该去的地方,那地方叫作欲壑,是邪恶的,危险的,填不满的。要珍视和修养真正的灵魂,就要拨开层层迷惑人的欲望,因而要抛开身体。于是进入了漫漫的向内寻求的中世纪。
我以有灵魂的人自居,因此很长时间,我的身体都在中世纪沉睡。我不喜欢太过官能的东西,比如高更(张爱玲喜欢他)。那种直接的,刺激的,热烈的,横陈的躯体,总让我不舒服,我不知道这种不舒服是本能的还是在逃避什么。或者也许我会觉得它们表浅,世俗,粗陋,即使第一眼带来刺激,也是cheap tricks。
直到我受了一次大的外伤。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体变成了一个好具体的事物,我看着自己喝水,再看着它们由导管流出去——我甚至能说出哪一分钟排出去的是哪一分钟喝下的,而这中间,我在加工着它,使用着它,我却只见输入跟输出,而对自己身体里正在发生着什么毫无知觉——像面对着一个机器。这感觉奇妙而可怕。
我从没认真知觉过自己的身体,我从没好好打开过自己身体,这真让人唏嘘。后来我沉下心来,暂别灵魂,bent down来听听这个像机器一样的身体说什么。应该说,当身体坏了而灵魂也罢工的这一年里,我是个目光黯淡并不断发胖的女人——后来我渐渐好了,医生朋友告诉我,得控制体重,这在医生看来很平常的一句话,对于一个胖女人来说却很刺心。于是我去跳肚皮舞。一开始只是为了这种运动不剧烈,我的身体可以承受,又足够有趣,扭啊扭啊扭。扭过了就可以出汗,出汗了我就很愉悦——说来惭愧,此前我从没体会过纯身体的愉悦,没事,你可以把我这种人叫做文青,我不介意——满身的汗,一点点的喘,呼吸到淋漓。
渐渐跟教练熟了,我发现,肚皮舞是有态度的——比如,你要把胸抬得老高,同时微微扬起下巴,但眼睛还是看着对方的眼睛——你知道,那是一种人为的俯视。你要用这胸这下巴勾引人,却做出高傲的姿态——拜服吧,拜服在我这性感迷人的舞裙之下吧。同时,你的腰肢柔而有力的晃动,中国有个词叫水蛇腰,俏丫鬟晴雯就长了这样一幅腰肢。肚皮舞有一个系列就是模仿水蛇,无限妖媚无限冶艳地无限延伸着。又要俏,扶额,托下巴,加一双媚眼,如丝。抓你,勾引你,又不给你得手,抖动,蹭,圆弧,8字,西米,一幅迷死人不偿命的架势。
我从不曾这样卖弄过身体,我太在意灵魂了,我不是个轻易发脾气的人,但是灵魂里始终住着高贵,或者圣洁。我不能允许自己像个阿修罗一样,从灵魂里就没允许过。迷死人,怎么还能不偿命呢?或者说,彻底的性感妖艳在我心里是从下往上的乞求姿态,却不能从上往下去俯视。说得再直白一点,就是:官能很贱。一个被欲望俘获的对方——也不过是鬼迷心窍,跟心灵背道而驰的都算不上高尚。而我一直以来,都是不屑于这类的追逐的。有一句话被我奉若神明:看到你的照片就来追你的人,都是猪。
舞蹈教室跟别的教室不同,通体都是大镜子。我读了一辈子书,教室是我再熟悉不过是地方,可是每次进了教室,我都忘记了自己,一头扎进知识里面去。可是这里,No way,你必须看自己,各个角度的看你自己,前面侧面的看你自己。我第一次觉得自己丑爆了,原来,我用灵魂压抑了官能,而我的官能,已经不再提供美感了。我形态臃肿,肢体僵硬,眼神无光——一个以灵魂自居的人怎么会眼神无光呢?因为,对于情感,其实也是对于世界,我采用的是一种被动的等的姿态,因为足够幸运,目前为止的人生我等来很多,但这同时也是我的不够幸运,因为它让我没有意识到,其实我还可以更主动,只要是看上的,我都可以去勾,用我高高抬起的胸和下巴,用一种势在必得的性感。不是追,而是勾,是争取,用一种无法抵御的魅力去争取。
开始尝试用这样的方式使用身体,也开始尝试用这样的方式让身体召唤灵魂回来,开始遇见一个未知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