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先秦开始论道,其中一个问题,人性是什么?人生的意义在哪里?
古代希腊开始论道集中一个问题:语言是什么,存在又意味着什么。
中国人论道开始于先秦,为什么会论道?我们知道东周末年天下大乱,周王室被架空,上百个诸侯小国彼此征战,血流成河。当时我们这个民族陷入大痛苦之中,礼崩乐坏,人人自危,在这样一种状况之中,这个民族会走向怎样的未来呢?
两种可能,一种是整个民族解体了,还有一种可能迎来了最初的论道的责任。
中华民族是幸运的,在先秦天下大乱的时候,最初一批论道的先哲们来了,人类始终以痛苦为代价来寻求真理。在未遇到大痛苦之前,我们会寻求种种知识,但不可能论道。我们寻求知识来解决一个又一个具体的问题和具体的麻烦,但是现在大痛苦来了,知识是无法应对的。就像古希腊哲学之前,古埃及文明已经有相当好的文明成果,许多希腊的哲人都到埃及去学习,但是他们学到的就是经验和知识,因为古埃及人没有论道,古希腊也是因为他们的大痛苦,也就是城邦之间的战争这个大痛苦,带来古希腊最初的论道的人物,这一点中西方是一样的。中国人论道就是先秦时天下大乱这样一种痛苦状态的到来,论道的第一步要追问、要诊断,夏商周三代人民生活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要寻找痛苦的根源,要找到那病症所在。论道开始了,我们后来就称之为百家争鸣,每一家、一派的创始人,都是从寻求痛苦根源着手论道的。找到的根源不一样,就有不同的学派了。
首先要讲的就是:孔子如何论道。孔子的仁学,儒家学说的一个核心观念就是“仁”,这个观念来自孔子对中国人民生活出了大痛苦的根源的追问。
孔子非常主张恢复周礼,所谓“礼”就是道德规则,孔子认为周礼很完备,他主张恢复,但是既然是如此完备的一个道德规则系统,怎么会被违背了呢?为什么人们不再遵奉这样的理呢?根源在哪里?
孔子找到了这根源,这根源就是我们中国人心灵无家,心没有家。血缘关系的家庭向来存在,但是中国人的心没有家,因为心没有家的缘故,所以周礼再完备,时常会被违背,不再遵奉,即便是我们遵守的这些规则时候,也是不是出于内心的自觉。
所以孔子论道的第一个核心的观念就是“仁”,仁是我们心灵的境界,内仁而外礼,这样,“礼”才能得到遵奉。这是孔子论道的第一步。
他发现了中国人民生活痛苦的根源是心灵没家,那么心灵的家在哪里呢?在我们生命情感的本真之中,生命情感的本真,它用一个字来表达叫“仁”。
这个“仁”字能否把它译成欧洲语言?比方说你在英语当中会找到一些词,比如说慈悲、博爱,但这都不是孔子所说的“仁”。论语当中有一句话,“仁者爱人”,这是对“仁”的一种说明,“仁者爱人”,你读到这一句,你想把“仁”译成英语太容易了,我们就把“仁”译成love,行不行?肯定不行。因为私人之间的爱不能叫“仁”。于是要补充了,我们把孔子所说的“仁”看成是universallove,在love前面加一个universal,普遍的爱、博爱,很可惜,博爱是基督教的观念,儒家所说的“仁”并不是博爱。中国人心里都明白“仁”的意思,只是你未必能给它下一个严格的定义。什么叫“仁”?比方说假定现在有两个老人亟待拯救,其中一个老人是你的父亲,另一个老人是别人的父亲,请问你先救谁?如果你想到了universallove,要博爱,应当大公无私,应当先把别人的父亲救起来,请问这怎么可以?我们在自己的父亲的关爱和抚养下长大,父亲给我们的恩典我们都亲身感受过。此情此景,我们的父亲正处在死亡的威胁中,我们情不自禁地要去先救他,倘若我们不去先救他的话,我们一定心不安。倘若我们把自己的父亲救起来之后,如果尚有可能尽量把别人的父亲也救起来,这就是“仁”。“仁”是推己及人,并不是博爱。
所以孟子那句话说对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推己及人。所以这个“仁”字你就没办法把它译成欧洲语言了。
我们假定:有一个欧洲的汉学家要研究中国的儒,那么他就一定要读孔子,至少要读他的《论语》。他读了《论语》,反复读了好多遍,后来就发生一个困惑,他首先发现儒家的学说,孔子的学说的核心观念是“仁”,这一点他明白了,然后他就读《论语》,读了多遍以后发现孔子在不同的场合,关于什么是“仁”有不同的说法:“仁者爱人”一种说法;“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又一种说法;“仁以孝为本”,我们对父母的孝是“仁”的根本,又一种说法……种种的说法,翻遍《论语》的全书,终于找不到孔子关于“什么是仁”所下的最后的定义,这位汉学家就非常困惑了,他想要找一个中国人问问看。假定他找到我,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孔子的学说算不算哲学?”我说:“你这问题从哪里来?”他说:“哲学应当有明确的概念的定义,范畴的推演,我怎么在《论语》中就找不到这一切?”现在轮到我来问他了:“你是否知道,在你这个问题当中也隐藏着一个前提——你把你们欧洲的哲学作为一种标准,来衡量其他民族的学说,符合这标准的叫有哲学,不符合的叫没哲学。这是不是欧洲中心主义?”他听我这样一问,觉得我有点道理,于是他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们中国的哲学有它自己的形态,有自己的道路?”我说:“正是如此。”“你能不能帮助我、引导我踏上中国哲学道路,进入中国哲学的形态?”我说:“基本上没希望,因为你在欧洲文化世界长大,比方说,假定你是英国人的话,你就在安格鲁萨克逊民族的英语中长大的,这件事就很难。于是我劝你《论语》也不必多读,照你读法读100遍、1000遍效果还一样。”他说:“我怎么办?”我说:“我给你一个建议,你只读论语中其中这么一段,慢慢去体会,有心得了跟我交流,没心得了放弃研究。“哪一段呢?”我说:“是这么一段——孔子有一天跟他的一个弟子叫宰予,有一番对话。宰予有一天问他的老师孔子,‘你主张恢复周礼,周礼当中有这么一条,假如我们的父母亲去世的话,要服丧三年,三年是不是太长了,能不能短一点?’面对这个问题,孔子没有正面回答。孔子反问宰予,假如你父母亲去世的话,你吃的好穿的好,‘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你觉得心安吗?宰予回答:‘安。’孔子就来了一句,‘女安则为之’——也就是说你如果觉得心安的话,你就自己去决定服丧多少时间吧。宰予得了这个答案之后就走了。宰予刚一走孔子就忍不住说了一句,‘欲治不仁也’——宰予这个人不仁啊。”我请这位汉学家就读这一段,我们来想想看这一段最关键的是什么?孔子拿什么做标准,判断出宰予这个人不“仁”?这个标准就是:心安与否。好,我现在继续虚构。那么过了这段一段时间,这位汉学家来找我了,我看他来找我,我想大概有点希望。他跟我讲:“你叫我只读这一段,真有道理。我现在明白了,原来孔子在《论语》中关于什么是“仁”,虽然有种种不同的说法,其实有一条主线贯穿其中。”“什么主线?”他说:“就是心安与否。孔子在不同的场合总是以“心安与否”来指点我们,什么叫‘仁’。”这位汉学家接着继续说:“我现在更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孔子所说的‘仁’根本不是概念。”
“不是概念是什么?”他说:“是生命情感。”他一说出这句话来,我就竖起大拇指了,我说:“你行了,从现在开始你真可以研究中国哲学,因为你已经踏上了中国哲学的道路,中国学术界的道路不是理性判断的路,而是生命情感的路。”试想一下,假如孔子正面回答宰予的问题,会怎么样?他一定要跟宰予讨论为什么要三年,或者两年半也行,或者两年也可以。倘若这个讨论一旦展开,这个事情就变成另外一件事情,叫理性的计算。所以孔子绝对不会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我们现在可以看到“仁”不是头脑中的理性的概念,“仁”是生命情感的本真。倘若你不服丧的话,这个本真的生命情感是不可压抑的,他要出来,出来的表现是心不安。所以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