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龙小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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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夜幕透着靛蓝,繁密的星子缀在上面,亮堂堂,银汪汪,阿原从家里的地堂往上望,只见四方的,不比被子大多少的一块光亮的蓝绒布就那么在头顶悬着,星星也似乎垂得更低,快要从那绒布上掉下来了。
漂亮的小方块接上四围黛瓦的屋檐,便连成了一张大毯,黑恹恹的,唯有地堂中央的光亮,仿佛魔幻世界的入口。
阿原家的地堂和村子里的各家各户都差不多,两扇朱漆大门进入,两旁是廊房,前方是堂屋,自然围起来的中庭便通了天光,形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唤作地堂。讲究些的家庭在天井中央还要建个小池,晚上月光倾入,银白一簇,凉凉、畅畅。
阿原家的地堂屋高、敞亮,小池里还盛着几朵嫣然清香的莲花,晴好的夜晚,格外美妙。小伙伴也爱到阿原家串门,“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睡落床”欢乐稚气的童声从小四方的闪着银光的蓝绒布上飘出去好远。
阿原的爷爷在地堂里不慌不忙摆起了功夫茶盘,坐稳了太师椅,笑眯眯地开始讲故事,孩子们不跑了,睁着大眼围过来,阿原爷爷讲的故事比月光光、莲花香还吸引。鸡血麻、祭公潭、墨湖塘......
爷爷端着小茶碗香香地吸口气,尖着嘴撮完茶汁,再咂一咂,“细路仔,同你们讲啊......”便开始了,孩子们不时“哇”地惊叹,阿原听得却并不很在焉,爷爷的故事,他话都说不全时,已经听得烂熟啦。不过他喜欢偎在爷爷怀里,闭着眼睛享受爷爷的大葵扇不偏不倚朝他脸庞拍来的凉风。
耳边是爷爷洪亮的说故事声,讲到激动时,他被爷爷挥舞的手臂推得震起身子,朦胧间一眨眼,银白的地堂,伙伴们亮晶晶的目光,爷爷穿着大白背心、热气浸红的脸颊,大葵扇在头顶上有力地摇着,他牵起嘴角重新闭起眼,多好的晚上。
阿原家的地堂特别受银月光的青睐,一到晚上总是雪白如霜,一泻满堂,整个高屋大院都漉漉仙气起来,月亮探头在四方块的小天幕,离总是愿意待在地堂的阿原、爷爷、还有那些莲花那么近。
“爷爷,月亮喜欢我们家的地堂呢。”爷爷从茶盘里拿起小茶壶照例轻快地浇上两小碗:“没错,乖孙,我们家地堂啊,有灵气。”“灵气是什么?”“灵气啊,就像大磁石,引着仙家们欢喜,引着好风水,保我们家顺顺利利,红红火火。”
阿原似懂非懂,不过他发现,坐在地堂的小池边晒月光,伴清风,听爷爷有时兴起哼哼两句:“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比和小伙伴在祠堂前的凤凰树下捉伊人还要惬意。日子那么远,夏天那么长,月光光,照着地堂心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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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有一天,声音那么洪亮、握着大葵扇笑眯眯、总有新故事的爷爷,永远离开了阿原。熟悉的功夫茶盘,连带被爷爷摩挲得蹭亮的小茶壶、小茶碗,歪在地堂的角落,慢慢地积了尘,面目模糊。大葵扇还挂在阿原的床头,但有时拿来扇扇,却觉得又笨又重,没有风。
小四方块的天光下,那些莲花依然被妈妈精心照料着,可是却总觉得没精打采,清香不再。听故事的小伙伴们不来了,地堂清冷起来。
阿原坐在池边,往那小方块的外面望,月色银白,却不觉冷了几分,以前他总是对爷爷说:“看呀,月亮对我笑哪。”“乖孙——”爷爷笑着拖出长长的尾音,再也没有人这样唤阿原了。
很多时日过去,阿原的伤感总归缩小了,不过,他不再爱待在地堂了,他抽空就去凤凰树下找小伙伴玩捉伊人,和几个调皮鬼偷划村东头大荷塘里的小木船,摘莲蓬,做花帽,他开始觉得大朵艳气的野荷花比地堂小池里娇气的家养莲要好玩得多。
偶尔,他也在地堂坐坐,不过总是心情不好的时候,白天和小伙伴疯,摔伤了膝盖;考试差被妈妈狠狠地训了;羡慕隔壁阿文新买的模型飞机。所以,他坐在池边时多半气鼓鼓或是心怏怏。
不自觉地,伸手掰莲花的小圆叶,撕出一个小缺边;重重地往小池里丢两颗石头,看水花弹得老高;拿彩笔在光滑的池沿边画个长角瞪眼的小怪物,舒坦多了,阿原拍拍手一溜烟便跑远。
又过了好些时日,村子里的人开始嘀咕:“阿原家的地堂好像变了,以前那么好的月亮总也见不着了。”“可不是,暗森森的,老爷子不在了,哎,人气、灵气都没了。”阿原心头“咯噔”轰响,他想起爷爷说的“我们家的地堂有灵气”,想着又深深失落起来。
这晚,月光雪亮的夜,他从外面回到地堂,仍是灰灰的一片暗色,小四方块的外面,月亮像专门避开一样,小池沿长了青苔,莲花们越缩越小,感觉不到一丝生气。
阿原的胸口闷痛起来,很久没有想过的爷爷笑眯眯的脸又浮现出来,“乖孙——”笑着拖长的尾音在他脑子里绕啊绕,泪水剧烈地迸出,好久不曾这样肆无忌惮地哭,直至困倦,阿原不知不觉趴在小池边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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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细小而纷杂的说话声把他吵醒了,他揉揉眼想站起来,但猛然发现周围已大变样,小四方天井升得很高,廊房、堂屋在远处影影绰绰,像水里的倒影,小池不见了,四周是暗绿色,几根又细又长的绿柱子把他围在中央。“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吧。”尖长的声音响起来,一个胡子很长的人坐在宽大的绿色圆凳上张罗着。一群古怪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捧着大石头,有人举着嫩竹枝,也有人背着青葫芦,阿原还看见一个低头坐在角落拿着一支枯萎莲花的人。
“老规矩,先自荐吧。”长胡子又发话了,“我来”捧着大石头的壮汉马上站起来,“我们村西阿喜家这两年大家也看到的,红火热闹,新漆了大门,每天把地堂打扫得干干净净,新近还垒了个假山园景,没人能说不好吧。”说着他扬了扬手上的石块。
“好虽好,但论资排辈还不到你呢。”一个细巧的声音响起来,这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我们南坡阿余家可是老模范了,连续二十年的头三甲,还有哪家?主家翻了代也没马虎过一分,那大理石桌这么多年都没缺角少块,那地堂角的翠竹竿竿挺拔,多精神气呀。”她轻轻拂了拂手中的竹枝。
“阿原家的莲花开得正好时,你那翠竹也不起眼吧。”一个讥笑声从人群中传来,听见自己的名字,阿原惊讶极了,但他还没回过神,已经有此起彼伏的议论响起:
“这家看看现在是什么光景,伶仃,脏乱,就说这莲花池吧,以前咱们选这儿做议会厅,不就是觉着清香扑鼻,花开淡雅嘛,现在,别提了。”“可不是,池水都浑绿了,那臭小子平常扔的石头就差没把这水底给变成乱石山。”
这些人说着就望向角落里拿着枯萎莲花的那人,那是个看起来和阿原妈妈差不多年纪的女子,一身白衣裙,柔美的脸上藏不住的落寞。
阿原猛然明白了,这并不是现实世界,他们待的地方,有点像......自家地堂的莲花池,没错,就是池底,阿原脊背一凉,他们是谁?他们在讨论各家地堂吗?是在做梦吗?
犹疑、惊奇、懊恼齐齐涌上来,心烦意乱间不觉地就把一根细长绿柱子碰得摇晃起来,“谁?”长胡子厉声喝到,阿原更慌了,竟摔了出来。
奇怪的人群冷冷地看着他,“是这小子,自造孽啊。”“懒得说教他,未必开窍。”阿原瞪大眼睛看着这不真实的一切,一个柔柔的声音飘来:“快走吧,记住,月光照的是最美、最暖心的地堂。”
声音越来越远,阿原猛地抬头,还趴坐在地堂中央的小池边,周围静静地、暗暗的,什么都没变,可阿原觉得这个梦兴许是真的。
他楞楞地望着莲池,把一朵已经枯萎的莲花轻轻地扶了扶,再摸摸被他丢石头砸坏的池沿一角,第一次,他感到不是郁闷、不是忧伤,而是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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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夜里,阿原梦见了爷爷,他曾经那么想梦见,可始终没能如愿。梦中,爷爷还是笑眯眯地叫阿原“乖孙——”阿原激动得掉下泪来,爷爷身边还跟了个人,就是那天在池底见到的白衣女子。
她向惊呆的阿原笑了笑,爷爷告诉他这是“堂灵”,“记得我说过吗,‘我们家的地堂有灵气’,灵气便是来自于堂灵啊,别家也一样,用心呵护、家人珍爱的地堂都会有堂灵守护。”
白衣女子接着说道:“堂灵每年会聚在一起,选出最有灵气、最干净有心的一家,把最好的月光送给他们,以前,我们家是年年不落空的。”柔白的脸露出回忆的微笑。
“现在......都怪我。”阿原惭愧地低下头,“爷爷不在了,我觉得地堂好没意思。”“乖孙——傻孩子,地堂里有爷爷和你的回忆,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像爷爷一样打理好地堂,才是对爷爷最好的想念。”
白衣女子的笑意加深了:“我一直知道,你是最讲情意的孩子,你心里有苦。”阿原再也忍不住抱着爷爷大哭起来。“好了,乖孙——时间不多了,记住,打理好地堂,心里有温暖,让我们家的地堂灵气再回来。”白衣女子也匆匆向他挥手:“再见了,阿原,我的名字叫‘莲’,我想送给你最好的月光。”
爸爸妈妈发现阿原变了,不再去外面一野就是大半天,他每天早晚打扫地堂两遍,给缺角的池沿修补好,把池水抽空清扫池底,搬出许多以前乱扔的小石头,把枯萎的莲花去除坏死的根茎,还添了几朵新莲,加了几尾活泼的小金鱼。
角落里快被灰尘淹没的爷爷的功夫茶盘,被阿原洗得干干净净。夜晚,阿原常常搬出茶盘,浇上两小碗爷爷最喜欢的铁观音,坐在池沿边说心事:“爷爷,捉伊人现在已经不适合我玩啦,明天我和阿文他们约了去村西口帮忙种树。”“莲,你看见新莲花开了吧,今年最好的月光会不会选我们呢。”
翻过年,很快,长长的夏季来了,人们发现,阿原家灰暗了好久的屋院又有银白如霜的月光照着了。“啧啧,阿原家这月光,谁家能比。”“这孩子最近懂事,越来越像他家老爷子了。”
小四方块的蓝绒布缀满低低的星子,柔白的月光穿堂而下,莲花池里清香溢出很远,一只小金鱼高高跃起,蹦落池子溅出一片水珠,清风扑在脸上,阿原笑着从地堂往上望:“月光光,又照我家地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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