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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见墨渊之前,他曾设想过无数种场景,或淡漠,或惆怅,唯独没料到,他居然……会有点怕。甚至在即将入门的那一刻,打起了退堂鼓。
“怕”这个东西,在他五万岁之前从未出现过,而之后,从未有一刻停息过。
也许是近来太过安逸,心放宽了,人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也许是近乡情怯,他始终,不能主动迈出那一步。
一路恍恍惚惚行至墨渊房外,映着颤悠悠的烛光,心下骤然升起点儿忐忑来,欲行又止,止而又行,反反复复。
他寻思着,是不是今日就不进去了,改日另择个时候再来?这么一想,果然,整个人都松快不少,当即转身便要离开。
然而
“进来吧。”墨渊沉稳的声音自房内传来,不知怎的,他却听出了些许笑意在内?
一定是错觉!
夜华正了正身子,缓步迈入,对面,墨渊亦微微抬首。
“你来了……”
“嗯,我来了。”
兄弟二人自母体分离开始,横渡时空,跨越生死,直至此时,才又重新聚在了一处,几十万年沧海桑田,江河倒转,他们终于等到了。
不曾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场面,也不曾有什么相顾流泪、抱头痛哭的苦情戏码,两人初见时,便是这幅淡淡的模样。
仿若时光依旧,一切如常,他们二人从未分离过,墨渊端着杯清茶饮着,再伸手递给他一杯,如是而已。
自踏入房内,夜华原本纷乱的心反而宁静下来,那种冥冥中血脉相连的感觉做不了假,往日是他刻意忽略了,如今坦然来看,一切都是那么清晰。
墨渊端茶品了品,瞅着夜华打进来起便板正的身形,倏尔而笑了。
“我还想着,你到底要忍到何时,才肯来见我这个大哥。每日里你倒过得自在,可我这心里,总想见你一见,毕竟我盼你,已经盼了十几万年了。”
夜华一怔,他从未想过墨渊会如此直接,一时有些招架不住。
他觉着像墨渊这种活了几十万年的老神仙,言语上怎么也得严正板直些,孰料他却像唠家常一般,平直的讲了出来,这叫他如何应答?
眼神闪了闪,夜华默然,不论前世今生,他似乎……都欠墨渊一声谢。
墨渊于他,有日夜相护的活命之恩,有传道解惑的授业之恩,墨渊用他十几万年的守护,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长兄如父,于情于理,他都该好好道一声谢。
这么想,便也这么做了,一切都很自然,仿佛事先早已演练过千万遍。
“夜华,拜谢兄长养护之恩!”
双手交握,并举胸前,起身肃然拜下,以上,是他预想的话本。
然而,世事总是出乎意料的。他话虽说出了口,人却被墨渊抬手制止。
“不必如此。你我兄弟一体,何时用得着这些虚礼。”
墨渊看他的眼神,与以往不同,很温和,时时带着暖意,他下意识的便点了点头,拱手施了一礼。
墨渊随着回了一礼,抬头时不禁多看了他两眼,“自家兄弟,随意些便好。”
眼神带着些思索,昆仑虚上下,修的是逍遥道,因而他从不拘着弟子们的性子,任由他们一天到晚的淘闹,瞒了他在凡间胡天胡地,十七不必说,更是跳脱的厉害。
那他这弟弟,是怎么养成现下这副沉闷性子的?莫不是……这平日里书读多了,人也读成木头了不成?
看来日后得让他下山好好历练一番了,他这性子,过于规整,于修行无利。
这边夜华听了墨渊的话,却是嘴角轻抿,有些无措。
从小到大,他的一举一动都被盯得死死的,吃饭有吃饭的规矩,睡觉有睡觉的规矩,便是说个话,声音的高低长短也有讲究。
日日夜夜守了五万年规矩,这些待人接物的礼节早已刻入骨髓,此时却突然有人告诉他,你大可不必再守着这棺材板,你自由了。
做惯了木偶,突然活成了人,他一时,有些茫然了。
“夜华……是个好名字。”墨渊颔首,似看出他的不适,接着话音一转。
“下面来说你的事。”
“嗯?”
夜华微愣,他的事?疑惑的看向墨渊等着下文。
墨渊却倏尔停了下来,望着夜华,眼底涌起复杂的情感。这是他唯一的弟弟,血脉至亲,看着他年少青涩的模样,一时间,好似又回到了那个莽莽荒古。
天为棋盘,星作子,八荒战火不休,苍生泣血……那是一个古老的纪年,宏伟壮丽,可歌可泣;那是一段群雄并起的岁月,神魔争霸,妖孽迭出。
他自远古走来,一路尸山血海为伍,两侧皑皑白骨做伴,他走过,却不想夜华再去走。
这条路,太累,他们兄弟二人,有他一个,就够了。
收回思绪,扫过金莲上隐隐龙形,墨渊微微一叹,语重心长道:“夜华,你天资甚高,日后成就必定不凡,这个,我倒不必替你忧心。”
顿了顿,忆起往昔,心下颇有些感怀,“我年少时,父亲不曾拘束过我什么,我自然也不会拘着你去做什么。为兄不求你有什么大作为,总归你上面……”
微微一笑,“还有我这个兄长顶着。”
墨渊看着夜华一般无二的样貌,便好似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轻轻拍了拍夜华的肩膀,“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这四海八荒,你尽可去得!但只一点你要记住……”
说着,神情严肃下来。
“你我身为父神之子,守护这四海八荒,便是我们与生俱来的责任,推卸不得。若有一日,这四海八荒需用你我的命来填,我们也责无旁贷。这……你可明白?”
“夜华谨记!”
墨渊眼神微动,似要说着什么,终是隐于唇边的笑意之中。
“随我来。”墨渊起身,示意他跟上。夜华点点头,跟在墨渊身后。
昆仑虚 山谷
“青冥剑!”
“你认得它?”
墨渊微诧,转身望向夜华。夜华微凛,不动声色的侧过身,掩下眼底的惊诧,避过话题,缓声道。
“典籍有载,远古浩劫之后,天下留有三块奇石,其一号青冥,蕴养于昆仑山谷,纳天地精华,历万劫,而后自成通天之能,化为神兵。我观此剑通体黝黑,剑上寒光隐而不发,是固有此猜测。”
墨渊颔首,挥手将青冥剑收取,递给夜华,“不错,这便是那青冥所化之物。”
“大哥这是……”夜华看着墨渊,心下惊疑不定。
“我今日起了一卦,算到你不日便要历那化形天劫,以你的资质,此劫定是凶险万分,这青冥剑,你便收作防身之用吧。”
“这……”夜华稍一犹豫,便收了起来,“多谢大哥!”
“还有一事……”墨渊略作沉吟。
“大哥请说。”
“夜华,你我系出同源,自那日后,我便察觉到十七身上有你的一丝元神,便想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想法。这段时日,我也大致瞧出了些。”
顿了顿,落在夜华身上的目光蓦然一肃,“你对她,可是真心的?”
夜华脸色微凝,暗中仔细打量了墨渊一眼,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心下一松,忆起前世今生同白浅走过的朝朝暮暮:
甜蜜欣喜有之,凄惶无助有之,生离死别有之,苦苦等待亦有之,一时五味杂陈,感慨良多。虽历经磨难,可他始终不变的,便是那颗真心。
抬头,对上墨渊幽深的双眸,夜华朗然一笑,掷地有声,“夜华此生,绝不负她!”
墨渊目光一敛,笑而颔首,“如此便好。十七是青丘狐帝的幺女,白浅。你若能令她倾心于你,为兄便替你去青丘提亲,如何?”突然话锋一转,唇边带着明显的笑意。
夜华猛然一惊,对上墨渊含笑的目光,呆了呆,忽而笑了,摇了摇头,“大哥,你莫要取笑我。”
语毕,两人相视一笑,淡淡温热自心中淌过,暖暖的,很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