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年的暑假,不顾父母的疑惑,早早回到学校。因为听说研究生都是如此的,假期里也不放过,苦学三伏三九。实际上回去之后我什么也没做,打球的人也找不到,日日在宿舍里发呆。然而却领到一项差事,宋庆龄基金会组织两百余台湾大学生来祭拜黄帝陵,西安这边要出动相当的大学生作陪。为了在素质上不至于低人一头,我们派出的学生便全部在研究生里挑选。后来才知道,别的学校也有出本科生的,我们西大是全部研究生上阵。
对于穷学生来说,这算是肥差。第一天晚上有自助餐,然后是恳谈会。第二天专车送往黄帝陵,祭拜黄陵之后再送回西安。有吃有玩,甚快人心。老师在台上大讲外事纪律,我们在台下浑若无觉,只等着到时候大快朵颐。
及得到了场面上,大陆学生竟是一般的羞涩,吃饭都只跟自己的同学聚在一起,完全没有什么交流。这自助餐,总归是十来分钟就能吃完的。组织者看着不对,一声令下,撤去饭菜,大家就此恳谈,一再强调,希望两岸学生能够散开来,真正的交流。于是我们停下来,就近凑成小圈子,开始聊天。我们那一桌,记得名字的有两位台湾同学。一位是施舜匀,清华大学二年级经济科的,容貌甜美干净,有一种超越年纪的从容。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这个代表团的副团长。还有一位是马千里,高山族的山胞,长的很壮。却忘记了是哪所大学的一年级新生。他似乎不喜欢我跟舜匀说话,总是来打断我们。
话题都忘记了。只记得舜匀问,“你们有电脑用吗?”我有些紧张,心想,这是事关国体尊严的,切切不可回答错误。努力地措辞说,“我们是有电脑室的,需要使用的时候,可以去电脑室申请使用。”她大为惊讶的说:“那你们怎么做作业啊?”
我很惊讶道:“你们都是用电脑写作业的么?”
她说:“是的呀。”
我便默然,实力差距总是赫然在目,不可学鸵鸟。仔细的看她,左臂上有一道可怖的烧伤,从手腕一直蔓延至肘部,我想,是小时候留下的吧。
正在这时,有人在人群中桌椅板凳的海洋里破浪而来。穿着一件大大的碧绿绸缎褂子,黑色紧身的裤子,直冲着我们桌子过来,嘴里一边喊着:“我没有地方啦,我来坐在你们这边好吗?”我们连忙让给位置给她,坐定之后,她自我介绍:“我是刘俞娴,台北女子师范大学的。大家都叫我咸鱼~~~。”大家都客气的微笑,却不知怎么做答。我看着她,整齐的剪发,黑亮得不同寻常的眸子,浓眉和高的颧骨,以及明显的台湾口音。然后她见没人说话,便又自己道:“我是学中文的。”这边方才纷纷介绍自己的名字和专业。
那晚说了些什么终究是不记得,只记得她有点奇怪的名字,有点奇怪的样貌,有点奇怪的着装和有点奇怪的口音。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去酒店,在大堂等他们。马千里和舜匀最先下来,我们在沙发坐着聊天。然后千里又经常打断我的话,我猜测,他们大约是情侣,便少与他们说话。舜匀觉察到了,笑着对我说:“他很小啊,很喜欢跟人开玩笑,不是要给你作对啦。”然后俞娴也下来,许多的人下来,我们乘车出发。
千里一上车就把包扔在舜匀旁边的位置上,舜匀也只是笑笑随他去,起身去跟老师们核对出行的各项事宜了。我走过车道,也去和俞娴坐在一起。她正拿着防晒霜在胳膊上涂,举着给我,“你要不要来一点啊?”我连忙摆手说,“我从来不用这东西的。”但是还是很好奇,要过来仔细研究了一下。
她又说,“来一点吧,会晒伤的。”我笑着说,“不会了。”
然后我们开始瞎扯,台北的房子大概是8000-10000新台币一平米,台湾的大学生毕业时一个月差不多也是拿这么多。说到台北的堵车,他们都是不开车上下班的,要骑“小绵羊”,也就是那种很小排量的女装摩托,可以在车流里面钻来钻去。然后她双手架起,做扶着摩托把手的样子,嘴里发出嘟嘟的声音。我们便笑。说到去过哪里旅游的时候,她说她去过的国家和地方,都是很远的。我真是羡慕又叹气,作为地理专业的,能够环球考察,是怎么样的一种渴求啊。然后说着说着,她的声音突然柔软了,眼睛突然亮了:“向韬,夏威夷真的是很适合很适合情人去的地方啊。那是结婚最美好的地方了。”然后我们又陷入一阵沉默。
车过铜川,我记得这里是陕西河南人比例占得最高的城市之一,便留意的观察。城市很小,我坐在1号车,前面有一辆陕O牌照的白色皇冠3.0警车开道。俞娴很厌倦的说:“我不喜欢他们这样做。我们是民间访问,为什么要用警车开道,骚扰乡里。”我无言,因为我心里认同她,但是却因为接待立场的问题,不能轻易表态。车出了铜川,外面是连绵的黄土高原。如果只是从教科书上了解,你只会知道这里有巨厚的黄土沉积,厚达数千米到上万米。黄土有直立不倒的特性,所以这里的人民居住在窑洞里,冬暖夏凉。这里有中国最丰厚的煤矿埋藏,这里有淳朴的民风,这里用水很困难,等等等等。但是不到那里就不会知道,那个难字怎么写。
就在路边,我们的车经过的地方。两侧,有很多的水泥厂。没有围墙。工人们看起来从14、5岁到4、50岁都有。在烈日下,在堆积成山的散水泥粉上,在传送带上,在这里和那里工作。赤裸上身,只着一条薄薄的单裤,裤腿挽起来,裤腰里系着一根绳子。背着成袋的水泥,佝偻着背,在那里来回的走。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因为浑天飘扬的水泥粉尘遮挡着我的视线,让我在空调车里都觉得要窒息。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因为他们浑身上下都被水泥粉覆盖着,仿佛一具具行走的水泥人像。他们甚至连口罩都没有,我只能从他们的身形上猜测,这是少年还是大叔。俞娴也看到了。一瞬间我们都没有话说。我有的只是心里的愤怒,脸上的羞愧,和一股无处安放的悲伤。
快到黄陵的时候,盘旋的路多。俞娴突然说很不舒服,有点晕车。我正陪她说话,让她看窗外缓解紧张的时候,突然心里一阵烦乱恶心,胃开始收缩,似乎也要晕车。天知道为什么,这是我这一生中,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次类晕车体验。还好黄陵很快到了。
我们爬山,植树,祭拜,都在一起。路上有家报社的记者一直在追问台湾同学对两岸和平的看法。搞得人家落荒而逃。回去的路上,是更多的沉默。因为就要分离。她们明天会飞北京,去参观故宫,再和宋庆龄基金会安排的北京大学生交流。而我又要回去学校,依然是内陆城市里的一个默默无闻的研究生。一个不好好研究的研究生。时到今日,依然如此。
我们互留了地址,她拿出一本书来,说:“这是我很喜欢的小说,送给你吧。”我看那书,叫做《国王的XX》,我已经记不清了。竖排的繁体字,始终没有看完过前几页。然而我没得可送,便说,“我写信给你吧。”
然而很久没有写信。
一直到了冬天回家,突然想起,就写了封过去。大概半个月后,爸爸说:“有你一封台湾来的信诶。”我打开来,很好看的字。让我突然为自己写的上一封信羞愧。还有两张照片,好像是7寸的,比我们这边惯常的5寸彩照要大很多。她和朋友开车去花莲玩了,在海边拍了照。
我回信道:“花莲,清水大断崖。世界级的地理景观诶,我很是向往。林清玄似乎在那边做过和尚,后来还来我们学校做讲演,骗的小女生们哈哈大笑。”
后来就有信来信往,不多也不少,一年三四封吧。我那时有了女友,她还是单身。我们也会谈谈感情,谈谈彼此对婚姻的看法。谈谈她在中学做的教育实习。
然后就断了音讯。
爸爸还会有时问起:“你的那个台湾朋友呢?”
我愣了愣说:“没有什么联系了啊。”
但是他不知道,在这个愣了愣神的时间里,我想到了俞娴的头发、衣服、口音、小绵羊,还有属于情人的夏威夷,还有晕车与防晒霜。有些情绪像是潮水悄悄漫过心头,又悄悄落下。
01年,宽带时代到来。搜索时代也到来了。
我偶尔的想起她,就去搜索,果然找到了电邮地址。那个时候,上网的人还不多。原来她的英文名是annie。写了信过去,估计她会遇到GB与BIG5不兼容问题。专门用英文告诉她我是谁,怎么转内码看信。两天后收到回信,她很欢喜,但是仍然是看不到所有的汉字。于是我就一张张的截图给她,这下不用转码了。她回信说,科技真的很神奇,没想到可以再和我联系上。她已经在一家中学任职了,还是单身。很高兴听到我结婚的消息,但是她自己总是害怕,遇到感情都是逃掉。
然而这一封之后,又是断了音讯。
我发了几次信件,都没有回应。
又托去台湾交流的朋友带了礼物在台湾寄给她,去中坜打听,都没消息。
于是那个绿色褂子,浓眉,踏破人海椅浪直抵我的桌边说,“大家好我是俞娴,大家可以叫我咸鱼”的人,慢慢的伫立在记忆的尘烟暮霭里消失去了。
10年11月的时候,在网上以很低的价格卖出一支我不喜欢的芝加哥。中标的人给我留言,说自己是台中的,希望发顺丰快递。一切弄好之后,突然想起俞娴,就又托这位笔友帮忙问问。过了一会,他给我一个网址,说:“您说的是这位刘小姐吗?”我一看,台北市立复兴高级中学,国文科导师。电邮,也还是当年她的雅虎。说到“是的呀。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么久没有音讯?电邮地址没有错的。你可以帮我联系她吗?”
那位笔友笑道:“你要理解这位刘小姐。在台湾,公立学校的教师是属于公务员的,不可以与大陆人士有私人交往。您联系她,是要给她添麻烦的。”
唉,原来竟是如此。但我还不甘心,追着问:“那中研院的呢?他们的老师和学生经常来我们这里交流的。”
笔友说:“中研院是大牌,他们是特许可以自由交流的。”
那竟然,是没有办法了。俞娴。
柏林墙倒了,苏联解体了,南斯拉夫解体了,我的班上都有了立陶宛学生和斯洛文尼亚学生了。两岸也三通了,直航了。然而俞娴,我竟然知道你在那里却不能联系你。我该怎样告知你我曾经想念过你呢?虽然不多。我该怎样给你我的祝福呢?虽然不多。
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在网上翻检与你有关的网页,看着学生的留言和你们的教学、交流各种活动。你结婚了吗?有宝宝了吗?你后来又来过大陆吗?
我想我会去夏威夷结婚的,我现在也知道那里有最美好的潮汐晚宴。我还教过那里的学生,他们教会我说:“Aloha”。
Aloha,是你好的意思。
俞娴,Aloh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