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的一次“逃难”

又到一年梅雨季,连雨如期而至。

这段时间以来,天,仿佛被戳破了一样,雨水,连绵不绝,时而瓢泼而下,时而淅淅沥沥,十几天来不曾间断。城市的低洼地带,已经如一片泽国,一幢幢建筑都浸润在一团潮湿的空气之中。人们在雨中,在水中艰难地前行。这雨也不知何时是个尽头,让人满心惆怅。

2020年7月6日,《长江汉口段水位持续上涨距离警戒水位还差0.74米》,斗大的新闻标题映入眼帘。每年的这个时候,迅猛上涨的长江水位,牵动着沿江两岸民众的心弦,雷电、暴雨,抗洪、救灾,这样的字眼,一次次地撞击着人们的内心,空气中弥漫着焦虑和不安。

武汉,刚刚经历了一场史无前例、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幸赖举国支援,上天眷顾,终于平安渡过。相信在往后的日子里,这座英雄的城市将百毒不侵,百灾可消。

这样的情景,让我的思绪不经意间回到一九八三年的那个夏季。地处长江中下游平原的故乡黄梅,也是连日暴雨,长江水位已达警戒线,各村派青壮年劳力日夜在临江堤坝上防守,丝毫不敢懈怠。

那天一大早,狂下多日的暴雨终于停歇下来,久违的太阳穿透厚厚的云层,洒下万道光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味。幼小的我在离家几公里外的一所小学读书。正值放暑假前夕,中午放学后,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结伴走出校门,犹如出笼的小鸟,叽叽喳喳,喜悦欢畅。可是走了没多久,就看见路上有许多扛着农具的大人,一路往村子方向狂奔而去,一边跑一边急切地喊着:“破坝了,大水来了,快跑啊!”

就在听到喊声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了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出学校大门往右,大概一里多路,就是长江干堤,那里地势最高,是江水的第二道防线;往左,是我们村子的方向,那里有我的家人和我赖以生存的家。于是,我和另一个同村的同学,撒腿就往家里跑。

在那个信息不发达的年代,这种灾难来临时的消息,就如同长了翅膀一样,一传十,十传百地在每个村庄之间传播。很块地,各个村口都涌出了大量逃难的人群。一时间,各条小路上都挤满了人,各种喊叫声、啼哭声此起彼伏。人们拖儿带女,肩挑背扛,一个个面容紧张,惊慌失措,步履匆忙,感觉大难临头。挑担的大人们汗流浃背地挑着米面干粮、油盐酱醋等生活物资,还有锅碗瓢盆等各种生活用具。那拖着的板车上堆满了塞得鼓鼓的袋子,也许是粮食,也许是被褥。一路上老老小小,浩浩荡荡,人声鼎沸,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往位置相对稍高的堤坝上赶去。

正值中午,炎炎夏日,令人窒息的热浪一阵一阵地袭来。看着眼前逃难的人们,我们恐慌地逆向着人潮,沿着最边缘的位置,拼命地往家里赶去,一边跑,一边哭,心里焦躁不安,不知道家里人还会不会在等着我们。

我们家所处的位置属于黄梅下乡,名曰蔡山镇,实则是长江中下游广袤的平原中很小的一部分。蔡山镇一马平川,有方圆几十公里地,镇的东边突兀着一座海拔50多米高的小山,大家称之为“蔡山”,我们的乡镇也以此得名。

我们村附近所有的这些村落基本处在镇的最西面,距离蔡山还有十几公里,其实根本看不到哪里有山。如果长江决堤,最有安全保障的是横亘在我们村前的步行半小时路程的长江干堤。那时的干堤有十几米高,像绿色巨龙绵延数十公里,属里坝,是人工堤,我们称之为“安危坝”,最外面的是临江的那道堤防,也是最危险的。大量的逃难人群就是往这座里坝簇拥而来,大家认为只要爬上这座堤坝,就不惧什么洪水猛兽,生命安全也就有了保障。

就这样,我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穿着鞋子不方便就赤着脚,不要命地往家里跑。好不容易回到了村里,远远就看见门口晒场上,堆满了父亲的藏书。也许是雨下久了,书有些发霉,父亲便把这些宝贝似的书拿出来晾晒。父亲当时在镇中那边教学,我也不知道这些书是怎么搬出来的。我进门时看见祖母正在麻利地清理着我们的衣服,父亲在装谷子。

看见我回来,他们表现出一丝轻松的表情,祖母问我怎么不自己去堤上,我说,我要回家。我终于安心了,感觉就是水淹过来我也不怕了。父亲嘱咐我去把那些书好好装起来。没有看到母亲,我也来不及问,就把那些轻易不可见的书,迅速地往装棉花的特大篮子里扔,足足装了两大篮子。之后在祖母的安排下,我也准备往堤上赶去。

我们提着大包小包,艰难地走着。路上的人越来越多,途中遇见三伯娘,她在路边嚎啕大哭,祖母赶紧去劝阻。原来,她挑着的菜籽油太沉,实在挑不动了,就往地里倒了一半,又感觉很可惜,心里非常难过。祖母拉着她说,能抢多少是多少,水淹来了什么也没有了,赶快走吧!一路上随处可见人们洒落的成堆的米粒和谷子,让人感到说不出来的心痛。

好不容易赶到那个堤坝上,看到黑压压的一片都是人,大家都站在那里,人山人海,极为壮观,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人集中在一起,心里感觉更踏实了,终于可以松口气了。我在人群中发现了祖父,原来他老人家也在找我们,他之前已经把失明的大伯和我年幼的弟、妹都送到这里来了。我在人群中不停地搜索着,找我的母亲,却只看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心不禁又悬起来了。

顶着烈日,众人纷纷朝着此前听说的决堤的方向望去,一阵风吹过,成片的棉田随风起伏,仍然是太平盛世,没有一丝洪水就要冲过来的迹象。大家开始有疑虑了,说,是假的吧,哪有这大晴天破坝的?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持有怀疑态度但又不敢确定。我心里记挂着母亲,便问祖母,祖母说去找我妹妹去了,不用担心。

就这样,大家在堤上站了大约两个小时,还是没有看见江水冲过来,有些人体力不支,开始扛不住了,纷纷跑向堤外的树林里去凉快一下。就在这时,一个扩音喇叭发出高音贝的声音:堤上的父老乡亲们请注意啊,长江堤坝完好无损,没有破口,是有人造谣生事,大家不要相信,赶快回家。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大家不禁齐声欢呼,年轻力壮的赶紧下堤往家里赶去。我的祖父不相信有人竟然有这样大的胆子造谣,说再等等。

后来,祖父带着大伯暂时留下来。我们都赶紧回到家里,发现我的母亲竟然已经在家里了,我感觉一阵狂喜,原来你在这里啊!她正在清理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衣柜,并告诉我们,妹妹和一个堂姐在一起,就在父亲任教的那个教学楼上。她们从楼上看到了下面的逃难场景,认为只要是高的地带就不会有生命危险,所以还在那里看热闹,也最先知道是有人造谣,根本就没有洪水淹过来。父母亲满满慈爱地看着我们几个,眉眼都在笑,那是一种劫后重生的幸福感。我帮着父亲重新清理他的心爱的书籍,有些书封面都扯掉了,父亲也没有责怪,我感觉父亲心里肯定在说,没事,一切都在就好!

堤上仍然留下来了很多老弱病残的乡邻,乡镇干部劝了很多次都不肯下来。也许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经历过一九五四年的那场特大洪水,吃尽了苦头,仍旧心有余悸。我的祖父就是其中之一,他那时已经七十多岁了,行动不便,受此一场惊吓,性情大变,也不肯回去。我姑母的家离堤坝较近,我们劝祖父去她家,祖父也不同意。父亲没有办法,只好用席子帮他搭了一个简易的人字形蓬,里面放一张竹床,总算是安顿下来了。家里每餐都给他送饭上去,坚持了两天。我们不停地苦苦哀求他回去,祖父大概认为无大碍了,才随我们搬回家里。

当时那个造谣惑众的人,不知道此后受到了什么样的处置,若按当时的心境,把这个人千刀万剐也不足以解恨。万幸,只是虚惊一场,只是一场闹剧。

后来,当读到苏轼《前赤壁赋》里“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等句子时,我深深地体会到了人类个体的渺小和无助,更何况在大的自然灾害面前。

然而,时代在前进,科技在进步,国力在增强,人们抵御和战胜灾害的能力早已是今非昔比。后来我又亲身经历过一九九八年武汉特大洪水,经历过今年年初武汉充满恐怖的疫情,在国家的强有力的干预下,最后均一一化险为夷。

现如今,尽管每日的雨水,或大或小地总在不停地下着,长江及各类湖泊水位迅猛地上涨,但此时,我的内心十分平静,因为武汉已经启动防汛二级响应,感觉有了坚强的后盾,已经无所畏惧,再也不会经历小时候那样的逃难了。

行文至此,我不由得感叹我们国之强大、国民之万众一心。因为广大武警官兵的舍生忘死,奋不顾身,因为无数的医护人员,白衣执甲,砥砺前行,才有了我们如今的国泰民安,喜乐平安。唯愿山河久远,花常开,人常在,一切美好皆能如期而至!

梅子黄时于武汉,2020年7月8日

作者简介:梅子黄时,系作者笔名,湖北黄梅人,业余文字爱好者,现居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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