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日会不会不闲?”
“不会啊。有乜事?”
“不会就跟我来去市区做检查。”
“好。”
“可能会比较早,七点好孬?”
“好,我调个闹钟。”
1
半梦半醒时,听见一阵特别的乐声,不久便被突然响起的闹钟打断。
醒来后,梳洗毕,跨出家门,踏上通达的大路,乐声也随之渐响。
原来是对面的村子有老人过身,举行丧礼奏响的哀乐。未曾听过的旋律,说是哀乐,听来却不显得哀伤,反倒流露出某种昂扬的希望,某种生死的慈悲。
过了一会儿,哀乐换成了熟悉的大悲咒。
回过头来,奶奶已经把门锁好,挎着一个小小的黑包,向我走来。
做尿液检查需要空腹,以确保准确性,所以奶奶没有吃早餐。
我也随她,等检查完一起吃。
南国的冬天依旧一派炎热,但早晨七点多钟的阳光总归算不得猛烈,奶奶和我穿过纵横在田间的小路,前往不远处的206国道搭乘公交。收获的季节早已过去,而播种的时机尚未到来,田野上没有禾稻的覆盖,代之以各种不知名的野草野花,喧宾夺主。
奶奶得病是几年前的事情。
慢性肾炎,一种需要长期调理的病症,最明显的表现是甲状腺肿大及脸部浮肿。
病症反反复复,时好时坏,与饮食密切相关。几年时间下来,当初那个料理我们三个小孩井井有条的奶奶,变成了现如今这个连照料自身都有些许不便的老人。和我走过相同的路途,不久后,她的气息便开始有些轻微的急乱,肿胀的眼皮耷拉在高度近视的眼睛上,显得整个人无精打采。但若细看迈出的每一步,却都仍带着她贯之以大半生的沉稳。
走出那片易主的稻田,奶奶和我在公交站搭上了9路公交车,朝市人民医院出发。
这病需要每月做一次检查,以此确认病情状况,增减药量。
这是我第一次陪着奶奶去做检查。
2
抵达市人民医院,下了车后,奶奶走在前头,我跟在后头。
“年前来噶时候,医生说情况有好转,没有‘+’。所以他说这次要多检查一项血液,如果都没有‘+’,那就是才气,就可以食少些药。每天食那么多药片,人是会畏的......”
奶奶边走,边陈述给我听。
进入医院大门,她轻车熟路地步上楼梯,到二楼的窗口去排队挂号,我便在一旁等着。
长廊上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精味,男女老少来来往往,或许健康,或许患病。一个年轻人面无表情地推着轮椅路过,轮椅上坐着一位正在吊液的妇人,见我向她看去,妇人意味不明地瞟了我一眼,我立马羞愧地避让开来。回过头,却又对上了一个小孩惊惶的眼神,一边揉搓着自己的衣服,一边紧紧拉着母亲的手,圆瞪的眼珠不知是在惧怕些什么。
我转过身,低下头玩手机,不再去看长廊上的任何一个人。
挂号,开单,交费。
一套程序下来,终于进入了正题。
奶奶领着我下楼,到验血的窗口排队。
成人窗口前排起了规模不小的队伍,旁边的儿童窗口却门可罗雀,只坐着一名妇女,怀中的小孩正哇哇大叫,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来抵抗,哭得面目模糊。
还有一个人就到奶奶了,她不小心弄掉了单子,想帮她捡起来,她却自己弯腰去够。此时,前边的人刚好结束离开了,她便直起腰来,缓缓地握着扶手蹭了过去。
护士在奶奶的腕上帮好胶带,涂上碘酒消毒,轻轻用手心拍了两下,乌色的血管便浮现在老年人薄薄的皮肤之下。针头刺穿发皱的皮肤,平滑着抵达血管中央,血液旋即快速地流入特制的容器内。收集到一定分量的血液,护士拔了针头,用棉签压在创口上边。
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奶奶丢掉了止血的棉签,走向厕所,准备化验尿液。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了李碧华说过的一句话:老人和小孩都面目模糊,只因最接近生死的边缘。
曾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她就像一个笨拙的小孩子。
3
一切手续办完之后,时间才9点左右。
化验的结果却要11点多才能拿到。
“来去食早餐。”奶奶说。
“食乜个?”我问。
“食糜呐。”奶奶说。
“好。”我答。
我们到医院对面的一家粥店去喝粥。
奶奶一碗白粥下肚,配菜仍未送完,她拿出五毛钱,对老板娘说:“再添半碗。”
老板娘忙着手上的活,看也没看她一眼,便利落地说:“姨啊!只能添一碗,一碗要一块。”
奶奶没有说话,收回五毛,慢条斯理地从包里拿出一块给她,坐下后却淡淡地对我说了句:“从前只要五毛,现在要一块了。”
看着奶奶喝粥的样子,我想起奶奶在家里,曾跟我说不止一次的话。
她说,他们那个年代,闹饥荒,没饭吃得,只有粥喝。粥还稀得很,一瓢下去,没几粒米。全靠粥水撑饱了肚子,才能下田去干活,然而常常都是半途就饿了,只能硬挨。所以生活转好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钟爱吃饭,抗拒喝粥,像是要好好利用现在丰足的物资补偿过去贫瘠的生命。
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却也渐渐地改了过来。
不久,奶奶放下了筷子,说:“饱了。”
碗里剩下半碗粥,不多不少。
4
用餐完毕,时间还不到10点。
奶奶和我回到医院,在长廊上等待化验的结果。
相较一大早的嘈杂,此刻的医院变得安静下来,我们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时不时搭两句话,更多的是漫长的沉默,奶奶在沉默中渐渐打起了盹。
此刻,看着打盹的奶奶,某种异样的感觉再度产生。半是淡淡的温暖,半是隐隐的担忧。
我其实知道奶奶在害怕些什么,她是在害怕成为我们家人的负累。
从前的她,身体健康,能够帮着家人减轻生活的重担。读过书,识得几个字的她,在一同成长的那群人中,向来也是明白事理、可以拿主意的那个人。通晓本地区的各类风俗事宜,更是让人对她多了几分钦佩,遇到不懂的便来问她,她也十分慷慨地倾囊相赠。逢年过节,和几个要好的老人一起忙得不亦乐乎。
在过去的生活中,她清晰地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发挥着令自己满意的作用。但现如今,身体的转变带来身份的转变,时日消磨下,她虽差不多地适应了这种转变,心中却有无奈,甚至是不甘。
身体上的病症,尚且有药可医,可她心里的害怕,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
甚至应该说,我是羞于开口去安慰。
11点多,检查的结果出来了。
一个“+”,药量仍旧减不下来。
奶奶的脸上少了些高兴的神色。
我陪奶奶去拿药,种类不一,大小各异的药品,满满装了整个袋子。那一刻,我仿佛才算真正地理解了什么称作“药罐子”,才真正地理解了奶奶对于多吃那么几颗药的抗拒。
病让她成为了家人的负累,药则让她成为了自己的负累。
5
提着满满一袋子的药,奶奶和我搭上了回家的公车。
打开袋子,发现每一个药盒上都贴有一张小小的标签,上面除了记载着病人的个人信息,末尾还有一句美好的话:祝君平安。
这句话,正是如今的我对奶奶最大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