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水了
我不清楚那些年水库放水为什么总是在晚上。昏黑无月,摸索前行,仿佛是每一个浇地的夜晚的共同面貌。
从春深到夏初,麦地里总要浇几次饱水,小麦才会在成熟前后拔节、抽穗疯长。老天并不会按照人们或是麦儿的需要依万物生长的节律下天水,在太阳暴晒的六月天里,麦苗总要忍受几次饥渴的阵痛。
麦地皮张开了口子,裂纹不规则地扩散,地表缝隙的边处开始翻卷。麦子蔫蔫儿的,刺芒缺少了向上的劲头,淡绿的薄皮包裹下的麦粒正走向成熟却少了鼓胀的饱满和温润的水分。人们看麦苗的眼神有了疼痛,话语里有了着急:“这天!这地该浇了!”心里就期盼着那个存量很大的王屋水库放水的日子。
总是要等待几天,经历人们互相盘问放水的时间、到大队部询问具体的日期、到水库的渠坝上看准确讯息的焦躁期。那个悬在万亩平原的田地头顶的、担负着为几个乡镇储水浇地任务的王屋水库才被拉开了闸门。洪水翻卷而出、倾泻而下,瞬间灌满了黄水河宽阔的的河道,再从沿岸各处挖开的水道里分流,汹涌着进入各村的水渠,给渴望的人们和田地都送来了一股温情。
水库闸门开合的大小控制着水量,水流就按照镇里的计划从上游的村庄开始流进一村一村的每一块麦田。
我开始关注放水这件事的时候已到镇里的初中上学了,那时田已分到了自家。上学的路上看到人们脸上带了笑,走路有了劲头,看到麦地里的人低着头,用铁锨铲起泥土,疏通着水道,就知道水已流到我们几个村的地段,水渠里的水想是满了。
于是就去走水渠经过的路。那一条水泥抹好的渠道,以村北头坡顶上的“天天桥”为中分线,向东往周家、修家而去,往西就向着石良的方向。水大体清澈,水量很大,水面离渠沿很近,缓缓地流淌出柔波,把渠底本来生着的长的绿草的身子拖曳出很远。我们就脱了鞋,挽了裤腿,把脚探进渠底走路。守着村中的南河,我们这些孩子从小就有随着水流前行的经验,让流波从脚底、从腿上抚过,推着你向前。或者爬上水泥打就的渠边,让湿的脚在上面留下清晰的印迹……或者就把路边采得的野花浸向水中,使其涤尽泥土,尽显芬芳。这样的时段里,水渠里或水渠边的流连是放水的时节留给我和与我一起行走的伙伴们少年时期的珍贵记忆。这样地走过几百米,就到了水渠的尽头,水流从渠内的内置管道流走,穿过路面,走进田地里了。
不过,还可以在沿途看到水流经过的不同姿态。不远处是一道南北向的人工挖掘的水道,十几米的深度,上十米的宽度,底窄而面宽,两岸高大的杨树排立。水流有声,沉沉的,旱着的时候长满的青草染绿了水底。我们就一路地走着、跑着,一路地探头观看,找着流水中的参照物和水的流速比赛。一定会在水泥板做的闸门处停驻,看水从闸板底流过的样子,把碎的叶片在板的这边丢下,跑到那边寻找……转过水道,又看到水分流进泥质的田头水道,流进田里的样子……
水在这样的“路”里流过几天后,我知道某一天就会流到自己家地里了。果然,那一个夜半,我被街门门环碰击门面的声音唤醒,听到响亮的人声:“大哥,该你家了。”父亲应声、父母起床、祖母也下了地,我迷糊着眼睛强行起来,跟上了家里的节奏。铁锨拿上、整袋的化肥拖上、手电筒握上、小推车也被父亲推上……
刚过午夜,正是一天里最黑暗的时刻,墨色的天地间什么物件都感觉不到。母亲在前面打了手电,父母推着小车跟上,我在车子的旁边抓住车上的某个部件跟随。沿村中向北的路,一路上坡过“天天桥”,下坡向北,再西拐,一共不足两里路,车子就停在了柳家西的那片地前。
总有一段等待邻家地里放完水的时间。夜的风吹来,格外地清爽。旁边那一片地里影影绰绰的光,些微走动的人影,水流汩汩的声音,铁锨翻土的声音……我甚至听到麦苗在焦渴中闻到水汽、张开毛孔、全力吸取的声音。夜的黑放大了一切的音响。
远远的有话音:“来了吗?”“来了!”父亲应到。两家地头交接的时候到了。父亲下到地里,开始在地头上铲开地垅,挖出引水的通道。邻地李家的水已浇到了地头。两家人说着话,各自做着收尾和开头的事情,两面的地垅对接起来,水从邻家的地里流进了我们家。
母亲在水流的前面扬化肥,父亲跟在后面随时往地垅的低处填培新土,防止决口,我走在最前头照亮。整个的暗黑里只有这一点光在朦胧、前移。在麦苗的芒刺间穿行,胳膊和腿被刺痛、刺痒,母亲扬化肥的器具需要一遍遍填满,然后放空,父亲铲地面的锨要不停歇地在地垅上、密集的麦棵间铲下泥土,让水能流到每一株苗的根下,让水能够呈一个平面向前……
一般情况下是两畦地同时放水,我们三个人的脚步就要同流水的速度保持平衡。父亲的水鞋早就灌满了泥与水,每一次地抬脚都呱唧呱唧地响,我和母亲穿了解放胶鞋,那鞋已完全浸在了烂泥里。稍有不留神,水就从放着的一畦中跑向了另一畦,横向流去,我们就是一阵地忙乱,截流、堵水、疏通,父亲用他老庄稼把式的眼光和身手快速完成这一切,在我面前就有大禹治水时的画面现出来,似有一股神勇之力嵌于父亲体内,那弯下的身影混在麦苗的丛生中焕发出一种气概。真有放水失神的人家,水横流出地,灌满旁边的沟渠,废了水也罚了钱的。
柳家西这片地最大的特点就是地头长,一畦地拉过去有近百米的长度。播种、耕地、拔草、收获,不论哪个时段的劳动中,分了这片地的人都会从这个地头望向那个地头带了一缕忧愁兴叹,“得多长的功夫才能从这头干到那头呀?”不过这叹气中是含着另一种滋味的,这长的田土质好,属肥沃之野,每年从不薄了人们的劳作。虽然嘴上会有烦心之说,但干起自己的活谁也不惜力。浇水还算快活,可这两畦地同时浇到头也需要半个多小时。其他活计干的快与慢都是人说了算,干到中间想休息了也是随着自己的意,浇水可不行,得跟着水的脚步走,水流到哪里,人跟到哪里,八畦地浇到底一时不能歇下。一直在弯腰拱背中,一直在手臂起落和腿脚并用间,母亲在间隙里偶尔捶腰,父亲在喘息时稍微地拄锨站直,就算是有了休息了。
这样地拼了身体的承受之限,心境却舒畅。伴着水入麦地的声音,父亲的嘴边会吹起口哨,母亲的话里就有笑音,那麦苗喝足了水如同自己的身体里注满了水一样,累与快乐并存着。我的心就飞走,手电的光就闪烁,不再照向该照的地面,却在经水后的麦苗的上端飘出直线,把麦芒的尖刺收在光内,看麦粒在它的护卫下仿若瞬间膨胀……
“光呢?”母亲的话惊醒我,赶紧收了光束,心也紧紧地提起,生怕耽误了水流的进程。
晨光渐起,手电已失却了功效,我也成了母亲扬洒化肥的帮手,父亲手头的活随着光亮的推进更多出一些,地头的不平整处他也要细心地修过,水流的阻碍物他一点也不放过,得空还要拔了麦间的杂草……吃过水的麦子油绿的一片,身板也似乎挺直了好多,成片地铺展开来,麦秆、叶片、穗头一律地向上张扬。
下一块地的主人已等在了地头,父亲在把最后的水流处挖出豁口,向人家的地里引流。左边邻家的地在路的另一边,要有大的水道才能让水流去,那家的被叫做爷爷的长辈吸了卷成的旱烟的最后一口,跳下地堰,开始了准备工作。
回程总是愉悦。独轮车可以空推,我就趁机搭了手学着磕磕绊绊地推。太阳还没出来,但东山顶上的云天已被染红。周遭都是麦地,浇过的、没浇的呈现着两种生长的态势。水渠里照旧是满水地流着,“天天桥”在天天完成着她的使命。
随着门环的响声,祖母把早饭端上了炕头……
后来回想,夜晚浇地因为在我还年少的时候经历过几次,印象深,再加上属于夜的疲乏和睡意,因而放水的事情就刻在了夜的时刻。想细了,白天放水的几率还是占了大比例的。因为白天放水,父母游刃有余,有了闲余的时间是会在田侧的沟渠处堵了水坝拦小鱼的,浇地也有了一种乐趣和另一种收获。每次我们的饭菜中有了小杂鱼这一品种时,就知道田里又放水了,麦苗又欢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