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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柳树底下一眼泉水，村里人挑水、洗菜什么的都悄悄地来，小学校里上啥课，泉眼上听得清清楚楚，凉凉爽爽。一些老奶奶来一趟，回家背孙子们学的毛主席语录，竟然一字不漏。王老师整天上这样的公开课，提心吊胆的。

四舍五入，王老师算个高中生。他上高中那阵儿赶上半天上课，半天青松岭上扛石头，学大寨，修梯田。他那学问，大伙儿心里有杆秤，不过教小学生还算说得过去。

小伙子实实在在，手脚勤快，帮人写写算算，抄抄大字报大批判，煤油灯下忙活到深更半夜，加上山清水秀，小孩子灵气好学，小学校的形式一派大好。

语文算术，算术语文，一个人忙活三、四个年级。无聊了就教画个黄瓜茄子，挑个好天气在院子里做游戏，老鹰捉小鸡，丢手绢，贴烧饼，接力跑，孩子们百玩不厌。大伙儿围着泉眼看热闹，娶媳妇似的，百看不厌。挑水的爷爷有时忘了赶路，水吧嗒吧嗒漏，等回过了神儿，水还剩半桶。

日子长了，大伙儿对小学校里的事比王老师还门清。对王老师的教学，说不出好，也找不出孬，不过凑一块儿，老觉得少了点味儿，可就是想不起来是什么。

有一天，王老师拉肚子去拿药，赤脚医生随口问：“怎么不见你们唱歌呢？”这一下，大伙儿想起来了：王老师从来不教孩子们唱歌！那时，他们还不知道唱歌在学校里叫音乐。

王老师像吃地瓜给噎住了，赤脚医生也真是的，哪把壶不开提哪把，原来王老师压根不会唱歌，是个乐盲，一直是块心病呢，偏偏让他给胡乱治着了。

那年月，歌声就是力量。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大喊大唱，大鸣大放也算革命。

说王老师不会唱几句革命歌曲也太冤枉他，不过他会的，村里三岁小孩也都会，你说还怎么个教法？王老师有苦难言，有歌捞不着唱。

村里人可不吃他这一套，不会唱还当老师？一时间，没人瞧他顺眼了，没了他点儿好。不得不，每天早晨放学，王老师把小学生集中到老柳树下唱一嗓子，摆摆样子遮遮丑，想消消大伙儿的气。

三、四十个小嗓子吼在一起，震得山梁子发毛，炊烟四起。东方红了太阳升，太阳升了东方红，村里听了直摇头。

1974年冬天，我们这一带老区来了一支部队，在每个村里号房子驻扎了下来。

冬天拉练，开了春要拍电影，那电影就是新《南征北战》。

小学校里住着一个班，那个马班长常把打了靶的弹壳儿送给我们，有时还骑了枣红马在大柳树下转圈，我们亲切地喊他小马叔叔。

马班长和王老师很投机，晚上到王老师的办公室里找书看，累了就鼓捣一把心爱的口琴，吹出来各种各样弯弯的曲子。夜里，那悠扬的曲子飘荡得很远，大伙儿静静地上了瘾。

有一天晚上，口琴紧急刹车了，半拉村子的人一晚上睡觉没了滋味。第二天大伙儿才知道小马班长挨了连长的严厉批评，说他影响了社员同志的休息，会影响了生产，为这事小马班长还找王老师借字典帮他写检查。

王老师同情班长 就说：“抽空儿你教学生们唱歌吧！”小马班长很乐意，专门请示了连长。就这样，每天下午，大柳树下口琴又响了起来，小马班长教我们唱歌了。

村里人贪图新鲜，都扛了板凳来看小马班长教歌。班长刚一起个头，男女老少跟着就唱，嗓门大方，把屋檐下的麻雀吓飞了。小马班长也吓了一大跳，教得格外小心谨慎。

驻军知道了老百姓也爱唱歌，以前两下里怕影响才打了埋伏，这一下会师了，到处拉歌联欢，歌声飞扬，震得后山梁子发颤。军队和咱老百姓本就是一家人，歌唱了整整一个冬天。

那年春天似乎快了半拍，大柳树早早绿了。燕子飞回来的时候，电影拍完了，部队要走了，大伙儿心里很不是滋味 。小马班长最后教了一首《刺刀歌》：

刺刀擦得光又亮，肉搏起来数也数它强，一个杀声冲上去，杀！杀！敌人要是不缴枪，坚决把它消灭光！

那一天，全村人聚来了，就连王老师也搬着椅子来唱。唱着唱着，小学生哭了，小马班长眼圈红了。

临行班长把那口琴送给了班上唱歌最好的小莺子，大伙儿眼泪汪汪地把子弟兵送过了青松岭。

部队走了，歌留下了一大堆。《学习雷锋好榜样》，《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 ，《走向打靶场》，《打靶归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每天早晨放学，王老师报时似的把孩子集中在大柳树下唱歌，一个月不兴有重复的，没了人说三道四的。

一茬接一茬，学生不断，王老师一直没换，那眼泉水依然清又纯，依然老柳树，王老师也还是没教唱歌。

大伙儿唱得还是那些歌，外面流行歌在我们村好像一直精神不大起来，老歌不老。

        1995年暑假初稿

        2024年10月18日重新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