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们的情感容易陷入虚幻的想象,而忘了与现实之间隔着一条银河的距离。
2017年8月13日 星期日 晴
一、二、三、四已经有四个星期六了,明天是第五个了,前后都有一个多月了呢,我走进电梯,里面一个年轻女人在电梯门打开的瞬间,目光暂时从右手的手机上离开,看了我一眼,见到只有一个人,不耐烦的神情明显松了一下,继续低下头看手机,我也下意识地从裤袋里掏出手机,却想不起要干什么,只好放回袋子里。
我每天七点一十分从九幢七零二房间出发,转过十幢楼角,笔直出大门,然后在离开大门三百米的站牌等五路或十二路公交车,二十分钟后在清远路口下车,在公司对面的早餐店吃早餐。
精确的上班到点时间一般也都是在早餐店里调节,时间紧的话就打包,如果时间宽裕,我就坐着边吃早餐边打开手机看看新闻。
那天因为直通大门出口的路开挖煤气管道,正好又下了一天雨,挖上来的泥水糊得满地泥泞,只好从右边绕过三幢,七幢,十一幢到大门口,多走了大半个圈。
七点十三分,快要过十一幢转角的位置,耳边突然传来非常悦耳的钢琴声,从第一声轻灵的快板传入耳朵中,我几乎立刻就分辨出钢琴声不是出自音乐播放器。
那种特别清脆的颤音,在这潮湿的细雨中,如清泉般干净清澈。是理查德的《童年的回忆》,旋律非常熟悉,我站在那里听了起来,在行板转快板的过渡节奏有点慢,感觉略微有些迟滞,这里应该是欢快而温馨的。
我抬头分辨钢琴声的位置,声音是五楼从左边数过去第三个窗口传出来的,那是一个大的落地窗,有一边的玻璃半开着,里边遮着米色的窗帘,这应该是客厅。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早上我都绕到那幢楼下经过,希望能听到钢琴声,其实道路两天就修复好了,但我还是不知不觉地绕到那边,为此我提早了五分钟出门。在离那个窗口底下还有几十米的距离,我就放慢了脚步,然而钢琴声没有出现。
下一天,像是有了强迫症,我经过楼下的时候,竖起耳朵,集中注意力仔细搜寻,这样即使窗户完全关上,如果有钢琴声,应该也能接收到。
一连几天,虽然我坚持每天上下班绕过窗外,但一直杳无琴声。
第二次听到钢琴声的时候,我的情绪甚至有点激动了,好像一直在寻找的失去音讯的亲人,突然出现在远处的人行道上,自己正与之对面一步步走近。
我站在那里,仰头听着钢琴声从开了一半的窗口,隔着米色的薄薄的窗帘悠然地倾泻而下,我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倒好像这琴音是专门为了我的坚持,为了慰劳我这几天的失落与伤心而演奏的。
有那么一刻,我看了看偶尔经过的路人,他们竞似毫无察觉,低头看着手机,对于钢琴声充耳不闻,这更加让我产生这是为他弹奏的错觉。
等到了公司,我突然醒起,星期六,钢琴声两次都出现在休息日前的星期六。这是星期六早晨的钢琴声。
接下来的几天,果然钢琴声再没有出现过,不过我还是早上提早五分钟出门。而且我开始有意识地留意从那个楼底单元门出入的人。
下班经过这里,由于时间充裕,我在斜对面的绿化带停留一会,有时悠闲地看看手机,如果有人进出单元门,我都会把钢琴声与这个人比对一番,想凭着样子气质从中识别出钢琴声的主人。
这天早上,四周笼罩着一层薄雾。我准时走到楼下,这次是一首施特劳斯的《夏日的早晨》,我刚好听到了这首熟悉的名曲的结尾部分,钢琴声渐弱并渐慢,然后逐渐消失,几秒钟之后,耳边还回响着轻柔的余音。
这时,随着我抬头看向窗口,一个穿着白色纱裙的年轻女性出现在拉开着的窗帘后面,她的肤色很白,长长的乌黑头发,从后面拢成一束,顺着左边的肩膀垂在胸前,由于窗帘的阴影,她的面部细节看不清楚,但额角一直到下巴,以及连着的颈部轮廓,还有单薄的上身线条全都显露出无比的优雅。
仅仅一晃的瞬间,身影就又消失在窗帘后面,虽只惊鸿一瞥,但和脑海中几十次的想象竟然如此吻合。
我自此无端滋生了一种浪漫的相思起来。
后来再也没有看到过窗边的那个身影,钢琴声在每个星期六倒是照常响起,只要能够听到钢琴声,我也就感到心满意足了。
现在,我在欣赏乐曲的同时,多了一种比较具体的想象,仿佛能看到白衣少女柳枝般柔软的手腕,十根纤长的手指,如波浪般起伏,而琴声宛如碎玉,轻柔时喃喃细语,欢快似飞鹿奔腾。
到了星期五,晚上,天已经全黑下来,我刚从外面散步回来,在小区的门口的过道上,一个三、 四岁的小男孩在哭着,旁边没有大人,我走过去问小男孩为什么在这里哭,妈妈呢,小男孩哭着断断续续向我述说,好不容易才搞清楚了,原来小男孩是住在这个小区的,晚上和爸爸出来玩,在附近的小店门口走岔了,到处找不着爸爸。
我问他认得家吗?他点点头,指了指方向,我有些不放心,不能确定小男孩真的认得自己的家。
在小区里,大楼都是一样的形状,一样的结构,不管是里面还是外面看去,所有的门,以及窗户都是一样的,不要说一个小孩子,就是成人,一不小心都会认错。
我牵着小男孩的小手,决定把他送到家。
顺着右边的过道,小男孩带着他来到了十一幢,在电梯里,我问小男孩几层,小男孩告诉我四层时,我吃了一惊,真有那么巧吗?我开始猜测起来,会是那个窗户吗?
按了门铃,过了一会,门打开了,是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我跟她解释了一遍,她把弟弟拉到身边,说了一声谢谢叔叔。
我要她打个电话给他爸爸,或许他爸爸正在到处找人呢,我把手机掏出来递给女孩子,这时候小弟弟非常流利地背出了一串数字,我又让他重复了一遍。
电话通了,我费了一点工夫总算把电话那边的说明白了,电话里希望我留一下,他马上就赶过来。
我换了拖鞋往里走了几步,靠客厅东面的墙边放着一架盖着的钢琴,黑色的烤漆反射着吊灯的光,在右面,窗台上长长的窗帘从中间拉开一半,在灯光下看去比外面看到的颜色略深。
“你会弹钢琴吗?” 我心情激动,脑子里搜寻合适的措词。
“我会一点,这是我妈妈的钢琴,”女孩子的神情里有一种超越她这个年龄的忧伤。
“以前妈妈在的时候天天弹给我们听,” 女孩子眼睛转向钢琴。
“妈妈去世了,这架钢琴就再没有动过了。”我万分惊疑。
“从那以后一直没有人弹过它吗?”
“哦,有几次睡着的时候,看到妈妈从窗外面进来看我们,” 女孩子用迷茫的眼光看着我。
“有时候梦见妈妈就坐在这里,用手指轻柔地抚摸着钢琴,也许不全是梦,妈妈确实会来吧。”
我眼睛直直地瞪着钢琴,好像耳朵里回绕着一连串丁丁咚咚的琴键敲击声。
我眼光扫到钢琴上方的一个长方形的小镜框,里面是一张年轻女人的照片,站在草坪上,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身上,她身上赫然穿着的,是一件白色的纱质连衣裙。
我全身打了好几个冷颤,感到窗外一丝丝冷风吹进领口。慌忙向后转身,换鞋的时候两只鞋子差点左右穿反,忘了最基本的礼貌,连句告别的话也没说,就急匆匆地走出门,等不及电梯,几乎是跌跌撞撞地从楼梯跑下去了。
到了楼下,我抬头望了望楼上那些一模一样的窗口。脑子里闪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紧张的神经立即放松了。我边走边笑,非常想知道,楼上的女孩现在想些什么呢?
那个粗心的爸爸可能刚好从电梯出来,女儿站在房门口疑惑地望着楼梯,爸爸手里拎着一大袋东西,见到两个孩子,朝屋里看了看 。
“那个人呢?” 爸爸会问。
“刚从楼梯走了,是个挺奇怪的叔叔。”
爸爸走到窗前朝外面望了一会儿,然后准备关上窗玻璃。
“今晚别关,爸爸。明天星期六,隔壁卓阿姨的钢琴课开始得很早,我想一开始就能听到。”
我想,小女孩此刻非常想念妈妈。
(原创作品,欢迎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