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罗家三代酿酒,在符单镇开了一个酒坊。他家酿的酒没有名字,这里的人就它老罗家的酒。符单的水苦,不能酿酒,老罗他爷爷那一辈就在镇子里打了六十六口井,结果只打到一眼甜水。于是老罗家就依井建房,开始酿酒。后来有人也用人那井里的水酿酒,但酿出来总是不如老罗家的好。
老罗的酒铺临街,外地的行商远客,凡是进了店门,不论认不认识,老罗一定先请喝一杯,有时候喝的兴起,老罗还要拉着磕头拜把子。这些年和他拜把子的人,连老罗自己都数不清楚了。有时候几年前拜过把子的人过来,老罗不记得了,喝过酒还照样拉着拜。但是老罗近来却忽然闭了门户,不大出来。只有耳路通达的人知道,这是老罗的女儿回来省亲了。
老罗家虽在山里,但他女儿秀秀却在城里读书。高中毕业后就跟一个南京的同学谈恋爱,准备结婚。老罗埋怨她擅自做主,失了规矩,没有经过父母和媒人的介绍,怎么算得婚姻?一想到这里,老罗就觉得面子没光,气得跳脚。乡邻们也劝秀秀,但都没用,秀秀认死理。老罗一面后悔送她出去读书,弄坏了家风,一面又嫌乡邻不开明,不懂得自由恋爱。大家也觉得没趣,闭了口,于是秀秀就这样结婚了。
但是结婚第三天,秀秀就要回南京,老罗和秀秀妈死活留不住。老罗就说,你现在要走,以后就不用回来了。果然,秀秀结婚两年,再也没有回来过。老罗为这事也不知被秀秀妈哭骂了多少次。
秀秀是初三的午夜到的家。老罗的酒铺平常打烊就晚,但秀秀没有径去铺子,而是回了家里。第二天,老罗家的铺子就关了门。
外面打仗,秀秀是来避难的。老罗又喜又忧,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喝着酒。秀秀妈却问长问短,没完没了。然而老罗却从秀秀的话里听到了关于时局的新消息。老罗开酒铺,每日迎来送往,招待三教九流,本就消息灵活,早已知道日本人打进了北平城。但老罗身在山里,天高皇帝远,新闻传到这里,也是旧闻了。果然,秀秀的后面话让他越发不安起来——原来南京已经屠了城。南京的屠城秀秀并没有见到,因为秀秀已经早一步成为难民而逃掉了。秀秀的丈夫却是亲历了。他本来是个教员,南京城一破,学生死了大半,他便捡枪上了战场。老罗虽向来不喜这个姑爷,但看其投笔从戎,能赴国难,却也有些喜欢起来。然而乱世做了兵,就等于阎王跟前挂了名,谁说得准生死几时。
老罗听秀秀说了南京的惨状,着实惊心。只有在牛老瞎说书的时候才听过有这样的事。“这龟儿子!”老罗骂道。老罗喝一口酒,觉得酸,“这是什么世道!妈的,连酒都变味了!”
老罗有了主张,他准备去找卖豆腐的老马。
老马是行脚的生意人,见的世面广,知道的也多,老罗平时就喜欢和他商量事。老马做的豆腐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一挑的水豆腐能颠二十里地也不碎,但是一滴水却能砸出个洞来。老马头段时间一直在赵伍庄卖豆腐,每天来回几十里路,也累的不行,回来刚要睡下,老罗就来了。
老罗说:“老马,南京给日本人屠城了,你知道吗,秀秀回来说的。”
老马只当他是说笑,便道:“三哥,累了,回吧,赶明再跟你拉呱。”
老罗见他不当真,便道:“骗你是王八蛋,秀秀昨晚逃回来了,亲口说的。”又道,“你说咋办?”
老马道:“我哪知道咋办。”
老罗道:“你说南京都守不住,啥能守得住啊?这打来打去,这日头就怕是也没了呀!”
老马摇了摇头, 说:“完不了,你没听牛老瞎说,乱世不长命,太平享百年。这日本人杀人越厉害,越是待不长,早晚被撵回去。”
老马又说:“中国人多,不杀不多,越杀越多,杀到眼前,都得跟他们拼命。”
老罗就回去了。老罗找老马就是为了听一下老马的安慰,虽然这些道理他都懂,但仿佛只有从老马嘴里说出来才有说服力。
老马第二天没去卖豆腐了。
老罗找老马商量的第五天,也就是秀秀回来的第六天,符单镇就被日本占了。
老罗在日本人来符单镇的头天晚上,已经和街上的人逃出去了。
老罗烧了铺子,把酒窖里埋着的几十坛老酒都倒在了河里,日本兵过河的时候倒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