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爷爷离开我们已有三十多年了。
爷爷高寿,走的那年已经八十三岁。民间有“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的讲法。而爷爷熬过了七十三,却没能踏过八十四的门槛。
爷爷是个高高壮壮的老头儿。下巴上留着山羊的胡子,笑时总喜欢眯着眼睛一只手捋着长胡子,肩膀一抽一抽的。爷爷勤劳能干,是生产队有名的车把手 。经他的手喂出的牲口,膘肥体壮的,套上牛套子走路带风,很快就将它的同行姊妹甩出老远。后来,土地承包了,家里也买了牛买了牛车,爷爷就专心侍弄起了家中的老黄牛。
爷爷最大的爱好就是抽烟喝酒。他不抽烟卷只抽旱烟。家里有亲戚来,递给他一支烟,实在推脱不开时,接过后夹在耳朵上,自己则摸出烟锅子,掏出随身携带的烟荷包,从里面捏出一小撮烟末塞进烟锅压实。将烟嘴含在嘴里,划根火柴点燃烟锅,不一会儿他的嘴就发出呲溜呲溜的响声。烟末在烟锅里化成一簇红色的火光,黑色的烟雾便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它们贴着客人的头顶,抚摸他们的脸颊,围着他们的身体转圈圈。
除了烟,爷爷还爱酒。自古有“烟酒不离家”的讲法,这些在爷爷身上得以验证。爷爷喝白酒不喝啤酒。他说那东西没劲儿,还有一股子尿骚气。家里来客,他陪酒当仁不让。没客时,他也要一天喝上两顿。小时候,我坐在爷爷身旁看他酒喝得酣畅十分好奇,问他酒什么味儿?为什么要喝酒?爷爷总是笑着回答:酒是甜的。喝了他等于吃了两个白馍浑身有力气。有一天爷爷不在,我偷着开了他的酒瓶,也往酒盅里倒,用舌头沾了沾,被辣的号啕大哭。爷爷回家看到了,笑着夺过酒杯。呀,你这娃咋这么好糊弄呢!
遇到开心时爷爷喝酒,不开心时爷爷也喝。但爷爷能把持住一个量,无论怎么喝都没醉过。爷爷喝醉酒那一次,还是因为二叔的离世。那天我放学回来,大姐跟我说二叔死了。我随着她赶到二叔家时,见他直挺挺地躺在门板上一动不动。二叔的身后,站着一排的人。父亲守在爷爷身旁表情凝重,而我的爷爷此时眼框里已经积满了泪水。发丧那天,爷爷没有喝酒。将人埋出去后,爷爷守在饭桌上一杯接一杯地喝,一边喝一边嘴里喊着,说是他害二叔走上这条道的。
我的二叔年纪轻轻,已经是远近闻名的酒鬼了。只要一听说谁家来了亲戚,他就守在谁家门口不动,为的就是讨一盅酒喝。有些不良户主,摸清二叔对酒精的依赖性,经常拿酒说事儿拿酒做筹码,哄骗二叔帮着他们干这儿干那。干完后,像打发要饭的一样,施舍给他一杯酒喝。爷爷知道这事儿后非常气愤,气呼呼地找去这户人家,跟户主争论讨说法。户主没等说话,二叔却在一旁不干了,当场跟爷爷翻了脸,指责爷爷坏了他的好事儿。爷爷气得吹胡子瞪眼,骂二叔没骨气,骂他给家族丢了脸。每每那时,二叔就会拿出杀手锏怒怂爷爷:是谁让我好酒的?是谁从小迫害我让我惹上了酒瘾?那时,爷爷就会羞愧难当地,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从来不醉酒的爷爷,发完丧那天晚上喝的酩酊大醉。喝醉酒的爷爷,将炕上吐得一片狼藉后又蹦又跳的,像个酒疯子丑态百出。发完疯昏昏沉沉中,他又孩子一般哭得稀里哗啦。他一边喊着二叔的小名,一边反复责怪着自己。大意是他对从小对二叔管教不严,让他偷酒喝表现出了深深的自责。二叔是醉酒后嚷嚷着还要喝时,错把农药瓶当成酒灌下去的。二叔的死,跟爷爷有着间接的关系,让他怎能不自责难受?
二叔死后,爷爷有一阵子戒了酒。我的父母以为爷爷以后再也不会碰酒了。可两个月后,酒虫再次找上爷爷,在他的心肝肺里进行行凶。爷爷终将是抵不住蛊惑和威逼利诱,再一次拾起了酒盅。我读小学那会儿日子还不富裕。二叔死后,爷爷就来我们家住下了,一天两顿要喝酒,可把母亲愁坏了。爷爷一顿酒要喝二两,一天就是四两,一瓶一斤的白酒两天就喝完了。当时,小卖店坊子老白干花三四块钱就能买到一瓶,可三四块钱家里也拿不出。没有酒,爷爷就闭着嘴生闷气,有时还会在父母面前扯长话,还到处跟旁人说父母对老人不孝,连三块钱钱都不舍得掏。被逼无奈的母亲,就去小卖店里赊酒,一直到日子慢慢好转,爷爷也没戒掉了酒。
爷爷走后,母亲经常长叹道:这酒可不是好东西,能让家财散尽,也能要了你的命。
爷爷除了能喝酒,干活还是认真不偷懒的。他去世的前一天,还在我家的场院里拉着石滚子打场地。小麦马上就要收割了,很多人家那阵子都在忙着为后面的晾晒做准备。爷爷死于脑溢血,那种病来得突然让你毫无防备。爷爷觉得身子不得劲时,我的父亲连忙用手推车将他推至家中,又马不停蹄地喊了村医来家查看。等到人来,爷爷已经说不出话了。嫁到本村的姑姑问讯赶来时,也没能见爷爷最后一面。
有人说,病人无痛无忧地去了那世,是前辈子修来的福分。相比于那些饱受疾病折磨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人来说,爷爷是幸福的,最少他留住了尊严,也免除了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祝愿天堂里的爷爷活得开心。有美酒香烟陪伴日子逍遥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