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石上的牧羊人

作者:西蒙·范·布伊 著,李露 / 卫炜 译
按:一次机场里的小旅行。

__________

我一直被有关天堂的想法所吸引,这也是为什么对我来说,约翰·肯尼迪机场是再好不过的一个地方,可以用来熬过我剩余的人生。

你可以分辨出他们,那些用一个方便的袋子或者特殊的钱包来装护照的人是经常旅行的,而那些很少旅行的人总是会到处翻找他们的护照,磨磨蹭蹭地拖拉着很多行李,站在一行行队伍组成的矩阵之中。每当有一列队伍移动,就会有新的人不断加入进来。

我想象我眼前看见的都是些已死的人在为进入天堂做准备,尽管我已经不再信仰上帝,但是天堂和地狱的概念对我来说还是一个很有效的方法,在人们都还活着的时候,用天堂来奖励好人,用地狱惩罚坏人。

我无家可归,因为我疯了,我害怕承担责任。当我能短暂地逃离这些可怕情绪时,就整日整夜地待在机场,有时我一连几个小时坐在大厅的塑料椅子上,余下的时间我就在餐厅里转来转去。当这些可怕的情绪回来时——它们从我的脊柱底端开始,像鬼魂一样蔓延到全身——我就赶紧离开航站楼,溜到货坪去,那里永远被充足的灯光照得好像白日。

我躲进一个巨大的生锈的大铁箱,裹上毯子,缩在箱子角落,这样才能让我感到安全。躲在盖子底下,我看着斑斑锈迹在铁箱上蔓延,就像一汪缓缓的秋水。

突然间我就陷入了失忆状态,记不起任何事情,中午吃了什么(如果我吃过的话),上一只烟是什么时候抽的?我的四肢开始轻轻发抖,上下牙撞在一起,发出磕碰的声音(想像一下地震发生的那一瞬间橱柜里的盘子发出的声音,对的,就是那种声音)。

这种难以控制的抖动通常会持续好几个小时,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最后困在我身体里的鬼魂会找到那扇进入我记忆的小门,如此两天两夜,我会被蒙着眼睛从一条小路进入自己的身体,被迫重温生活里发生的各种事情……想像一下,你,正被迫进入你自己的身体。

在我第一次发疯的那个早上,我和父亲在一个很冷的池塘里游泳,母亲在一边屏住呼吸看着我们。她的裙子被风吹了起来,像一双白色的翅膀在风中飘动。下午,我回到了都柏林的神学院,红衣主教一边猛烈地和我握手,一边给了我学位证书。

现在我把自己藏起来,不能伤害任何人。当疯狂过去,就像孩子们惧怕的恐怖之夜终于离去之后,我醒了过来,我渴极了,几乎不能走路——我大便在了衣服上,这让我非常不舒服,附近有个难民庇护所,离这里大概有两个小时的路程,我可以上那去洗个热水澡,把衣服洗干净。有个在那工作的年轻波多黎各女人总是会给我一点钱和一些吃的,有时她会坐在我身边,对我说:“无论什么时候,如果你打算改变,佩地,就告诉我。”她叫我佩地,因为她不知道我的真名,只知道我是个爱尔兰人。她时常跟我说起她的生活,却从来不问我的生活。我很高兴她这样,所以我明明看到她戴了一个金色十字架却不告诉她我曾经是一个牧师,信仰是一种平衡。

如果上帝真的存在(我的意思不是说上帝不存在——只是我自己不再相信他,我就像一个犯了太多错的儿子,让母亲被迫放弃了他),我希望上帝能帮助她找到生命中的真爱,她是一个好女孩,应该得到更好的东西,而不是一串差劲的男朋友。我在机场遇见到过几个男孩,很适合她,可是这些人飞走之后就不知道能不能还会回来。我洗干净自己,迈着轻快的步子焕然一新地走在回机场的路上,身下不再冒着臭气,我为她祈祷。这之后我能在两星期里都安然无恙,不会遭受疯狂的袭击,但是,我整个人仍然还活在它的阴影底下。

让我当一个牧师是母亲的意愿,但是我对人们的爱让我相信她的选择是正确的。跟那个时候在都柏林的其他学生一样,我和在神学院认识的朋友,从来没有在晚上去过酒馆,也从来没有在利菲河边的长椅上向女孩求过爱。我们只会坐在一起听无线电,喝茶吃吐司,或者,在大雨或人们因降雪而骚动的夜里,谈论上帝的爱,和他性格中我们所不能理解的很多方面。

我对音乐很有很好的鉴赏力,我记得自己敬仰伏尔泰,他对上帝的信仰仅次于他对自己的怜悯。他说:“如果上帝不存在,发明他是有必要的。”我完全同意他的这个说法。我不当牧师之后没多久,就遇上了那个可能成为我妻子的女人,那时我在公园里喂鸽子。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我住在机场,我了解所有的航站楼,我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注视航班到达和离开的提示屏上,我能告诉你下一班飞机会什么时候准备起飞,将飞向哪里。

看见一架飞机安全地飞走又飞回让我感觉很好,看着航班号你就能知道这点。看着人们在登机柜台前排队的时候,我会默默地为他们祈祷,我想和那些孩子们的眼睛对视,他们的眼睛就像深深的池塘,我会把我的祈祷,投注到他们的眼睛里,就像把银币扔进许愿池一样。

你可能会说,既然你已经不相信上帝,那么祈祷就毫无意义。让我告诉你我的想法吧,为某个人祈祷,是一种不需要认识他们就可以爱他们的方式。

我同情所有那些认识我的人。当鬼魂在我身体里嚎叫,在我骨头里扭扯他们的肢体,让我不停地发抖时,我已经不是我了。疯狂时候的我曾经杀死过一条狗,那是一件可怕的事,我连着好几天都在为那条狗的灵魂哭泣。

那些鬼魂总是能发现我藏身的地方,他们陪同我度过了整个孩童时期。他们严阵以待,等着我过去的角色出现在舞台上。我的台词已经写好,并且永不改变,我的角色就只有这一个,唯一的观众就是我自己。

我尽量不去跟机场里的任何人讲话(因为他们会想了解我,可我觉得向他们隐瞒一些事情就是欺骗),但是我的内心一直在喋喋不休,有时我也被牵扯进和那些正在等待着上帝召唤的人的讨论,那是我们唯一共同的东西。

我还记得那些美好的故事,一个年轻的怀孕女人告诉我她是怎么遇到她丈夫的,我不太记得她还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在她肚子里的,是一个完整的未知的灵魂,它寄身的容器像一条面包那样大。我经常疑惑为什么灵魂会居住在细胞里,我猜想,灵魂就是一盏灯,等所有的事情都到位,它就打开了。但是不要问我是谁打开它的,因为我不想说。

看着人们穿过一道道门离开,进到一个阳光灿烂的走廊里,我感到无比的享受。

肯尼迪机场

门上写着字:仅限持票乘客。

试想想,天堂就在那里,而且轻易就能抵达。你通过邮件收到票,然后经过身份验证,付一点钱,然后你就能上路了。

被诅咒的人只能停留在地面,陷入永无休止的怀疑之中。

每当一架飞机飞入云层,就可能是在去往天堂的路上。但是,人们总是很难对他们所爱的人说再见。我记得有一个印度男人,在他拿着几塑料袋的衣服准备上飞机时,来送他的小孩一直不停地哭。他飞走后,留下来的小孩便使劲地看着天上的那个小黑点。这样的场景经常发生,那么多人总是希望能再多看他们的爱人一眼,机场的员工不得不时常出面干涉。

也许你会奇怪为什么我不自杀,因为,生活在疯狂之中,或者说看到我们所爱的人生活在疯狂之中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不要以为我没有这么想过,如果我真打算这么做,那么一定是在我开始失忆并且发抖之前。我会去到货坪,爬上油桶,然后把自己扔进里边。我不介意是否有一个完美的埋葬方式——有一场仪式,所以我可能会试着找到一枚狮币,还有那些感到不得不尽地主之谊的能量们——它们又怎会得知我已失去信仰?

在我年轻的时候,在都柏林,我被弗朗兹·舒伯特的那首《岩石上的牧羊人》给迷住了,也许你也曾经听过这首曲子。我躺在床上,在半睡半醒之间放起音乐,就这样看着时间慢慢地从我的房间里流逝。这首曲子讲的是一个跟羊群一起生活在山里的牧羊人的故事。如果离开了他的羊群,他就等于完全孤独地生活在这世上,当想起遥远的爱时(我总是想象着那是一个遥远的,烛光摇曳的小村庄),他就会感到无比的悲伤。看上去一切都在明白无误地显示,他再也不能这么继续下去的时候,有些东西在歌曲里诞生了——希望和美在他所在的山头缓慢蔓延开来,他突然被一种无法解释的喜悦给填满了。就像岩石上的牧羊人一样,虽然无数次我都谋划好了死亡,但是,当我在空荡荡的候机厅里漂泊,或是在休息室里读一本过期杂志的时候,我都会有一种奇怪的、幸福的感觉,我想起了我的儿子和妻子。

如果那个可怕的鬼魂能在星期天带我去公园,那么我就能像以前那样和我的儿子一起踢球,或者坐在暖和的厨房里,在肩膀上围上毛巾,让我的妻子帮我理发。

如果真的有天堂,我想知道我在那里是否能再见到他们,我的悲伤是不是还会继续留在尘世,就像游泳前我们在泳池边扔下的一堆衣服一样。

在候机厅,曾经有一家人坐在我旁边,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他们准备从明尼苏达去伦敦,只有母亲以前离开过这个国家。他们三个人是一个整体:父亲,母亲,还有一个男孩。

那个男孩已有三十岁出头,戴着一个特殊的定型头枕,他的脸被疼痛折磨得扭曲了,他的手像爪子一样紧紧地按在胸口。但是他的眼神一点都不神经质,也一点都不邪恶,他的眼神像一个平缓、柔软的绿色小山坡,他已经被困在那里数十年。

我们一直互相看着对方,直到他瘦骨嶙峋的四肢开始痉挛,他的母亲对我说:“他想跟你说话——有什么话他想告诉你。”

就像那个岩石上的牧羊人,我想。

我不知道,到了天堂他的手指是否能自如地展开,让他能摸一摸母亲柔软的卷发。我不知道,到了天堂他是否就能和他父亲一起高兴地随意散步,说上一大堆的话。我一直在想着那个大男孩,有时我还会梦到他在一个漆黑光滑的地下洞穴里,浑身赤裸,但是很美丽,他在努力寻找着能看见光的出路。

两个星期之前,我路过了一座教堂,它看上去很像我以前做弥撒的地方,那时,我突然明白了过来。原来我一直在害怕的不是上帝、魔鬼或者死亡,而是万事万物在继续但终有一天我们都不将存在的事实。我坐在教堂的台阶上,听着里边传出来的歌声,那是一种无数声音合和为一的力量。鸟儿猛地俯冲而下,叼上食物又飞走了。

昨晚,我一整夜都站在航站楼的一个宁静的角落里,看着雪花落在跑道上。

各种尺寸的卡车有条不紊地在柏油路上来回奔跑,就像在跳一出机械的芭蕾舞。雪下得越来越大,安静地堆积着,我不知道我的妻子是否能从遥远的地方看见我的样子,而如果她真的看见了我,我又该多么的羞愧。

跑道上的积雪就算一直不被清除,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某天它就会自己主动消失。而消失之后,它也总会有回来的那天,也许是被风,也许是被寂静,也许是被推雪橇的小孩那兴奋的声音,陪伴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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