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梦还没醒，好象就又该过今年的年了，真让人防不胜防似的。我对过年历来兴趣缺缺，正如老舍说的：“新年最热闹，也最没劲，我对它老是冷淡的。”
看历史读古诗，中国古代的节日是热闹的、雅致的、全民出动的，到了现在，觉得所有的节日都过得忙乱、拥挤、劳累、草率、乏味，尤其春节，简直被过残了：除了没完没了的大扫除，就是无休无止的大吃二喝。倘或在家简直过得草草，除了买三挂鞭炮除夕夜、初一早，十五早各放一挂，我们家也是“爆竹总是听别人放，我们自己是静寂无哗”（老舍语），倒不是因为穷，而是听得满世界的爆响，闻得满世界的硝烟，就想能为世界省点事。
幼年有一段时间借住在一个大杂院里，每到过年，也不知是一种什么况味，院子里住着好几个迷信的老太太和半老太太，母亲受她们影响，新年遂成为喜悦夹杂着惊怖的过程。一方面，我盼望着过年，穿新衣，吃爸爸从北京带回来大包的糖果，大块的糕点，至今记得那时候吃过一种酥糖，略带点天青色的包装纸上，印着憨态可掬的小熊猫抱着青绿竹叶，一种非常清白的感觉，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酥糖。还有细腻甜蜜到让人咬一口仿佛跌进梦里的糕点，后来在北京买过许多的糕点，不复当年滋味；一方面，却不喜过年的诸多禁忌，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就被母亲呵斥，她还要四处张一张，仿佛神灵或怪兽时刻潜伏在屋顶或屋角，单等着我说一句什么不当的话，就要把我掳了去，我遂成战战兢兢的了，长大了想来是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可是当年并不知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能说，只是懵懂地处于惊怖之中。
后来看到古时有年是一头怪兽的传说，她们不知是否听过这传说，可她们那种有点神道的小心倒真让幼小的我把年当成了一头怪兽！
那时，我所关于过年的记忆，倒似乎都与年不大相关。
我刚上学那年，母亲给了房东的两个女儿5毛钱压岁，那时5毛钱是不小的一笔钱。那个大女儿比我大一岁，与我同班，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象一双蝴蝶翅膀，乍见之下，真觉如花似朵，可是脑子不大灵光，10以内的加法都要搬着指头数半天，上了10以上的加法简直无所措手，老师挖苦她说：“你怎么不拿脚趾头数呢？”她就真的要脱鞋，老师给她起了个绰号叫“灵丹丹”，讽刺挖苦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她的妹妹生得难看，母亲常背后偷偷说她“锛儿头，窝斗眼，要多难看多难看”，可是她心眼多脑子快，她们的母亲常说妹妹能把姐姐卖了。
俩人拿着这一笔巨款出门就吵上了，姐姐说要从中撕开一人一半，妹妹死活不让，结果各不相让，两人就你打我一拳我打你一掌，哭了好远的一段路回家，把一个五毛到底撕扯成了两半，回家自然是母亲训了姐姐，夸了妹妹。那母亲把5毛钱细心粘好，拿着风风火火跑到我们家，进门就连笑带说，一院子的人都当笑话传了好久，说那个姑娘是个“整女子”，意思是傻丫头。
另一件记忆深刻的事，是我家铺板连成的炕上，每年都会长长地放着一个被子卷，里面是吃得起不了床的我二姐，象一个巨大的蛹，不时翻滚蠕动。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我们家爸爸爱吃，总有办法弄到肉，算是吃肉比较频繁的人家，羡慕得一大票邻居直流口水。可是每次只要一炖肉，锅一开要撇去血沫子的时候，二姐就嚷着要吃肉，因为在女儿里最得母亲的宠，她恃宠生骄，母亲也每次都经不起她的软磨硬泡，半生不熟寡淡无味的时候就开始给她吃，常要吃到上吐下泄，等到真正煮好她已吃得好几天吃不下饭了，然后周而复始。过年炖了大锅大块的肉，她时刻觉得自己应该多吃多占。那时候猪还不曾吃瘦肉精，肥得很，所以到了初一早上，她总把自己吃得起不了床了，用母亲的话说“要拉好几天的腥油”才能好。我对她的记吃不记打很是不解，我知道自己不招待见，亦不敢张狂，总是有节制地吃了整个正月，她气得牙痒痒，可是一个正月她见了肉就恶心。邻居的奶奶总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一个人的德行真是从小就看得出来，弟弟比她还得宠，可并不张狂，长成了大气忠厚的男子。我二姐到了五十多岁的现在，依然只怕吃了亏，见了好东西要狠狠地吃，常把自己吃坏了，要好久禁食才养得过来。见了好的东西不贪婪不独私，其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后来自己当家作主，依然不得清闲喜乐。娘家、婆家两个老太太都不是好相与的。初结婚的两三年，青涩懦弱未退，没少受她们的腌臜气。
每年都是花了钱、费了力、看了脸色受了气。除夕之夜，女儿哭得死去活来，婆婆都必要我把初一早上一大家子十多口人的饺子包出来，那两年两个嫂子跟婆婆吵了架，除夕都不肯来，只初一早上露个面。就为了让她对女儿好一点，我一切都忍了。可是如此付出，并未换得她对女儿的疼爱，邻居看得心疼，常偷偷告诉我她又打了女儿。女儿两岁，成了幼儿园里最小的孩子。
初一早上，看着婆婆故意对儿子们说话一种喜气、对孙子们说话一种和气，转脸对三个媳妇说话，便是一脸恶气，必要让我们觉得自己是外人。而且对几个孙子的态度是儿子带着去了一样，媳妇带着去了另一样，孩子自己待着时候完全另一样。
初二回娘家，除夕前一天才花大力气收拾出来的家乱得插不进脚去。和两个姐姐从早上进门手脚不停地干，两三点能吃上饭算是好的。到了吃饭时分，两个姐姐都是儿子，那时弟妹还不曾结婚，女儿是第三代唯一的女孩，一则因为恨屋及乌，我不被宠爱，女儿亦受连累，二则母亲很是遗憾她不是男孩。夹菜的时候，总是先给两个男孩夹了，偶或想起女儿来，才有人问她要不要吃。幼小孩童其实极会看别人的眉眼高低，女儿在这种场合，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
她们如何待我，我都可忍，唯她们对女儿不好，却是我不可忍的，为母则强，作为一个未成年孩子的母亲，我无法懦弱下去。
第三年，我执意带着女儿去了北京旅行，虽然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但总算过了个舒心年。
以后我时常要带女儿出去过年，老公不同意，我自有说辞，说我不想大过年的难为婆婆她老人家，一张脸象一挂竹帘子，对着儿孙说话要呼噜一声卷上去，对着媳妇说话还要呱嗒一声掉下来，大家都累得慌，也都晦气。
婆婆不好相处，小姑子却是与我极相契的，亲如姐妹。两个爸爸工作忙，我俩就带着孩子每年出去旅行，万事不挂心，喜气上眉头，三十岁以后，我终于把年这头怪兽过成了喜兽！2005年春节在武汉，大年初一带着两个小女儿去看贺岁片《喜羊羊与灰太狼》，那是第一部，此后好几年，她俩初一的保留项目就是看《喜羊羊与灰太狼》，她俩看得兴致盎然，不时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两个陪客便也象返老还童了似的，出了影院还和她们讨论电影情节。
初五带着她们去武大，在碧草如茵的草地上，春风和煦阳光明媚，有一种树冠开阔的乔木开着大蓬大蓬的伞状黄色花序，如灿灿的黄金塔，两个小妞在草坪上撒欢，几个老教授在放风筝，见她们眼巴巴地望着，有个老教授将他贵重的风筝借给她们玩，她们谢过了，风筝放不起来，她们跑得象风一样快，我们叮嘱她俩小心在意，不要把爷爷的风筝弄坏了，老教授却说：“不碍事，让孩子放开玩。”就是那时，在女儿心中播下了爱慕武大的种子吧，后来她最心仪的大学就是武大，老师嘱咐她好好努力考北大，她却横了老师一眼说：“谁说我要上北大？北京的大学我一个都不考虑。”在未名湖上滑冰、清华园里玩雪皆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印象。
而让她们最念念不忘的是在海南过年，第一次在冬天到那么热的地方过年，她们不是泡在大东海的海水里，就是埋进亚龙湾的沙里，乐不思蜀之余不约而同说将来要上海南大学，我们赶紧澄清，这可是海南最好的时候，夏季来了不晒掉层皮才怪呢。俩人一下飞机就紫外线过了敏，算是信了我们的话，但依然对海南充满了热爱。
在我们这里，无论男女老幼，过年都要穿得象刚从印钞机里吐出来的一张新票子，崭括笔挺才出门。去的时候没有预料那么热，我们带得新衣服厚了，于是带着两个孩子在大东海畔的夏日百货转了一圈又一圈，觉得不买上新衣服就对不住她们似的。结果费了半天劲花了一大笔钱，大年初一那天，我们四个穿得崭新锃亮地走在大街上，才发现除了少数小孩子，基本没人穿新衣，到处是穿着热带风情大花衬衫裤衩的游人和破烂衣衫的当地人。上了平时常坐的公交去亚龙湾，公交车司机和售票员是夫妻二人，他们丝毫没有过年的意思，照旧穿着看不出究竟是何底色的破衣服，我们乍一上车，感觉一车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身上了，就象跳《天鹅湖》的四小天鹅，被搁浅在了沙漠上，怪滑稽可笑的，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下车之后我与小姑子相顾大笑，腰都直不起来了，从此以后对过年穿新衣就看得淡了。
亚龙湾草如潮花似海，还有清泠泠蓝汪汪的酒店专属泳池，我们租了喜来登酒店的双人自行车骑往蝴蝶谷，一路椰风海韵美不胜收，归来躺在凯莱酒店一望无际的草坪上，惬意到几乎睡着，两个小女儿却不许，在草坪和海滩之间跑来跑去，拉着一个放不起来的风筝乐此不疲，我和小姑子许愿：“愿年年有今日，岁岁如今朝！”
虽然没有如两个小女儿所愿，第二年再去海南，而且至今也没再去过。但往后数年，只要旅行出去过年，不与俩老太太过从，倒也过得年年如今日，岁岁胜今朝！
因为广州机票便宜，气候适宜，屡次到广州过年。有一年住在大学城的广大商务酒店，学生早已放了假，除夕的下午，大学城里清净迷人，酒店旁边的必胜客只有我们四个客人，所有的服务生都跑来，瞧着两个小妞轻车熟路落落大方地点单，逗她们俩，互祝新年快乐，那是在必胜客吃得最从容丰盛的一餐，还开了一瓶红酒，我们觉得要不负此夕。看她们吃饱了就心满意足的样子，真想让她们永驻在无忧无虑的童年里！
还带着她们在广州逛过花市，花山花海与人山人海交织搅拌，真是洋洋大观。堆成金山的佛手香橼，各种各色的蝴蝶兰美得令人惊叹，大盆大盆育成圆柱状的金桔……让人恨不得长了六只眼。抱着花苞满枝桃花盆景的人只怕被人碰到，在拥挤的人群里左冲右突，扛着大抱染成五颜六色银芽柳的人高高举在头上，也只怕被人蹭掉了芽苞……经见一次这样人世烟火的繁华热闹，真可以让你好几年都活得兴兴头头。
成都人过年是万人空巷，因为全到大街上来了，大年初一商场里要出动武警来维持秩序，逛过许多地方的商场，皆不及成都的挤；成都的花灯精美绝伦，宏观巨制，不记得在哪儿看到，制了一艘大船，浮在水上，船上一应设施、人物都宛若真的一样，晚上亮了灯，如仙似幻，让人流连忘返，看过许多地方的花灯，都不及成都的美！
去过了好多地方，看过了无边美景，眼界高远了，胸襟也开阔了。每次旅行回来，给婆婆送去礼物，邻居碰见对我说，婆婆跟他们谝女婿有本事，女儿外孙女有福气，每年可以出去过年，转过话头，却骂一起出去的我和女儿是败家子，花了她儿子的钱，这当然是婆婆的作派，我以一笑置之。
女儿第一次出国远行，看她独自拉着行李箱进入海关，泰然从容的样子，我觉得这些年的旅行都有价值。
倘若一个人不爱你，你讨好乞怜无私付出都无用，你掏钱多他们疑心你偷偷开着银行；你掏出心来，他们疑心你还有另一颗……不如把时间、精力、金钱花在全面提升自己、悉心教育儿女上。
人到中年的如今，不但把年这只怪兽调伏成了一只喜兽，也早已把自己心中的怪兽调伏成了喜兽，遇见好的人是福气，遇见难相与的只当是修行，写下这些文字，心中宁定清明，心安处即家，快乐时过年便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