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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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乡下回城路上,见乡道直到山脚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金黄,忍不住停车驻足,记忆深处的底片又将童年麦收时节的快乐时光清楚地显影了。

家乡属丘陵地带,冬春之际,水田种紫云英,旱地种大小麦。四月,紫云英翻耕了肥田,种上了早稻。五月,“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麦收时节到了。

记得我第一次参加麦收是上小学三年级的第二学期。

那时,举国上下正如火如荼地开展“学工学农学军”运动,农村的学校,自然更多的是因地制宜让学生“学农,带学生去生产队参加生产力所能及的劳动。

尽管都是农村长大的孩子,但只有上了小学三年级后,学校才会安排到生产队去参加劳动。每当看到学哥学姐们高举红旗,排着队,唱着歌走向田野,一二年的学弟学妹就羡慕得不得了。

等我上了三年级,终于有资格去校外“学农”了。一个晴空万里的早上,我们人手一把镰刀,在老师们的带领下,一路红旗招展,歌声嘹亮,来到学校西南的一处山麓,那里有一大片金黄的麦田,依着山势,高高低低,错落交织,山就像个小姑娘,穿着青翠的上衣,系着大裙摆的黄裙子。

在布谷声中,校长讲了学农的重要性,生产队长作了示范,最后我们按老师的分配,六七人一小组在一畦田的一边,一字排开,割起麦来。

我早跃跃欲试了,学着大人的架势,叉腿弯腰躬身,左手抓住一把小麦杆,右手拿镰刀用力割下,再一小堆一小堆码放好。

五月的阳光如芒在背,同学们都割得很认真,不一会大家就都满头大汗了,得不时得用袖子擦,但仍有汗水流进眼里,让人感到阵阵刺痛,睁不开眼。

我割最里面一垄,左边是高高的田坎,紧挨着我的是同学爱珍。爱珍父母都在城里工作,就她一人住在外婆家,平时不用干农活,加上她又怕割到手指,左手小心翼翼地捏得很高,都快碰到麦穗了,这样她就割得比其他同学更慢了。

割了一阵,我就把同学们甩开了好几米,这让相邻的爱珍越发感到窘迫,我好几次回头,都碰到了她有些复杂的眼神:有羡慕,有羞愧,似乎还有些怨愤。

我顾不得去摘田坎上熟透的甜蓬蘽,想尽快割完自己这垄,去帮爱珍。就快割到田尾时,田坎上的一些藤蔓长进了麦丛中,我心急没注意,只用寻常的力气,镰刀割到藤蔓,没割断麦秆,往上一滑,割伤了我抓住麦秆的左手小指,顿时殷红的鲜血不停地滴了下来。

我并不觉得怎么疼,而为自己这么不小心惭愧不已。

我不想声张,就在田坎上找了棵奶浆草,捏碎按在伤指上,却不料被爱珍发现了,大惊小怪地报告给了班主任蒋老师。

蒋老师兼任着学校的卫生员,她过来把我拉到树荫下,从一个印着红十字的药箱里,拿出一瓶无色的药水,先给我清洗了伤口,接着安上一小片浸过药水的黄纱布,最后给我伤指包扎上白纱布。

蒋老师虽是个才二十多岁的姑娘,但她平时不苟言笑,对我们要求很严格,我们都有些怕她,可在给我包扎时几次问我疼不疼,像母亲一样温柔。

包扎好后,我继续去割麦,但我也不敢再逞能,小小心心,差点比不上旁边的爱珍。

中午放学时,师生们回到了学校,生产队发给了每个同学一支铅笔和一本作业簿,还评出了几个劳动积极分子,加倍奖励,我也在被奖励之列,但我觉得自己非常丢脸:作为一个种田手的儿子,我竟然把手指当麦秆割了。

收割后的麦地不再是禁地,孩子们便迫不及待地背着竹筐往麦地里跑,捡麦穗,拔猪草,摘蓬蘽……

在麦地里拔猪草,常会惊喜发现一些桃、梅还有桔子等树的幼苗。我知道这些幼苗的种子都来自各家各户廊前的檐沟。

我们村里的老房子院连院,廊连廊,雨天走遍全村都不用湿鞋。走廊外用以排水的檐沟,同时也是天然的垃圾处理场。

那时农村已无意中实现了垃圾分类:值钱的鸡鸭鹅毛等之类收集起来跟货郎换日用品,能烧的晒干当柴火,厨余垃圾扔进猪栏,其余的则就直接扫进檐沟里,待发酵腐烂变成肥沃的淤泥积满檐沟时,掘起挑到庄稼地里作肥料。

那些水果的籽儿,或在吃时被吐进檐沟,或落在地上被扫进了檐沟,最后在清淤时,混杂在肥力十足的淤泥中来到麦地,在春日里萌芽,到麦收时大的已长到了半尺高。

虽然生长在农村,但那时“以粮为纲”,水果仍是稀罕之物,我们平时难得一吃。那些幼小的树苗每每都唤起了我们实现水果自由的梦想,我每年都会兴致勃勃地挖回家一些来,满怀期待地种在院子中。

遗憾的,春去秋来,我移栽的果树苗大多枯死了,有年我谨记隔几天就浇水施肥,终于种活了一棵桔树,后来长到半人多高,开花了结果了,好容易盼到成熟,吃起来却又酸又苦,几乎无法入口,最后被父亲砍了当柴烧了。

长大后我才知道,许多果树并不像“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那样,需要嫁接过才行。

麦收时节,也正是蓬蘽红熟的时候。麦田里壁的田坎上,一颗颗大大小小的蓬蘽,像红玛瑙似地镶嵌在绿叶丛中。

我们欢快地在麦地里上蹿下跳,寻找着田坎上的蓬蘽。找到一篷,便开心地大呼小叫,看到一颗大果,不管田坎多高,哪怕被刺扎得手斑斑点点,也一定要想方设法摘到手才罢。

放一颗软软糯糯的蓬蘽入口,轻轻一抿,酸甜的汁液便瞬间充满了口腔,让人沉醉在妙不可言的味蕾盛宴中。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每次我都舍不得将蓬蘽吃完,而用狗尾巴草将蓬蘽串起来,做成红红的手镯、项链,带回去与家人分享。

在我的家乡,麦收割好后,用稻草一把一把扎好挑回村,就直接开始打麦。麦子没有像稻谷那样有层坚硬的外壳,又未经晒干,为免打碎麦粒,只能用最原始的手工方式来摔打。

家乡传统的打麦工具和打稻一样,学名为禾戽,俗称稻勺,是个一米多见方上宽下窄的斗状木桶,桶里放架短木梯承接摔打,桶上三面围上竹席,以防摔打时稻谷、麦子飞溅出去。

从前各家割稻刈麦,都将稻勺拉到田里去用。公社化后,先是有了脚踏式打稻机,接着又有了柴油和电动的脱粒机,稻勺就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

从我记事起,不少农户家里还有禾戽,但多只用来盛放杂物,生产队手工打麦也不用它了,而只是在晒场上或者队屋一角,拿大晒簟围个圈,双手抓起麦把,高高扬起,摔打在石磨盘或木架子上,麦粒便“沙啦啦”散落下来。

打麦虽是力气活,但也有技巧,一把麦子通常要甩打五六下才基本干净,前几下不能太重,太重会打碎麦粒,后几下的力度则视情况而加重,以期将仍粘在麦穗中的麦粒尽量打落。

但无论如何,总会有些麦穗仍留在麦秸中,有颗粒不大饱满重量轻没被摔打掉的,也有秸秆短小没甩打到的,还有社员按件计酬为求速度少了打几下的。

打掉麦子的麦秸,生产队会分给各户当柴火。那时农村没有一家仓有余粮,谁家也不容许任何一颗麦粒留在麦秸上。

于是晚饭后,在麦秸散发出的清香中,我们一家人就围坐在昏黄的灯光下,一边聊着天,一边从一把一把的麦秸中仔细寻麦穗。偶尔谁找出一个颗粒饱满的大麦穗,就会兴奋地大叫起来,全家人都开心不已。

渐渐夜深,健谈的父亲会给我们讲起他小时候的事情,讲起乡间的奇闻逸事,还有戏文故事和传说,使我们睡意顿消,重又打起了精神。

那时年年闹春荒,从麦苗孕穗抽穗,手工面、麦锅贴的美味就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了我的梦中。生产队的小麦要全部晒干过磅后才能分发,从麦秸上翻找出来的麦子虽然少得可怜,但晒干了磨成粉,够全家吃一二顿面食,也足以让我们尝鲜解馋了。

而且吃着自己亲手劳动所得制作的面食,我们童真的心里有种别样的满足感和成就感,也真切地体会到了“盘中餐”的“粒粒皆辛苦”。

那时父母白天在生产队忙碌,晚上也常开会或到副业队加班,摘麦穗是一家人难得在一起的温馨时光,在我们心中留下极美好的回忆。

紧接着的日子,房前屋后、路沿、塘边都晒满了一把一把不剩一颗麦子的麦秸。

随意从麦秸把中抽一根光洁饱满的麦秆,在根部剪下一段,下端保留节,用指甲在靠近节的地方轻轻往上划开一道缝隙,一个麦哨就做成了。

仿佛麦秸秆中住着无数的精灵,我们吹一口气,它们就“滴滴嘟嘟”、“嘘嘘咻咻”,源源不断地从那道缝隙中奔涌而出,山村的上空便回荡着此起彼落、相互呼应的麦哨声。

农村的孩子个个都是做麦哨的能手,大家都懂得,要让麦哨的音色激越尖亮些的,就截取带一节的细长麦秆,缝隙也划得细长些,要雄浑厚重些,则相反。

有的大人嫌我们的麦哨在夜里太吵人,就编出故事来吓唬我们,说麦哨声“嘘嘘嘘”地像鬼叫,会把鬼引来的,并突然故作大惊小怪地喊道:“你们看,那一闪一闪的不是鬼火吗?越来越近了。”

年幼胆小的孩子听毕就赶紧骇叫着往家跑,稍长的孩子却不动声色,有时甚至配合着大人高喊“鬼来了鬼来了”,继而看着那些落荒而逃的小孩哈哈大笑。

那些所谓的鬼火,其实是萤火虫。

那些在割麦时被惊得四散奔逃的萤火虫,像战乱结束回到家乡的难民,朝村里翻晒着的麦秸蜂拥而来,寻找自己曾栖身的“家园”。

村中晒场前就是门前塘,飞舞的萤火虫水天相映,让追逐、捕捉萤火虫的孩子们恍若进入了一个梦幻世界。

遗憾的是我和全村的孩子一样,没有一个透明的盐水瓶,无法实现抓住足够多的萤火虫装进瓶中替代电灯的梦想,我们只能将萤火虫装进一节节粗大的麦秸秆中,当电笔玩。

有时我们男孩还玩一种有些残暴的游戏,直接将萤火虫扔在石板上,踩上一脚往后一擦,看谁的萤火虫留在石板上荧光线粗长且亮得久。

为什么幼小的我们会对萤火虫“下脚”这么狠,因在我们那时的认知中,萤火虫是种害虫,我亲眼看到过萤火虫将父亲种在沟渠边的丝瓜秧啃噬得殆尽。

与男孩爱做麦哨捉萤火虫不同,心灵手巧的女孩爱用麦秸秆编织蟋蟀笼、扇子等。

选择那些色泽光亮、粗细均匀的麦秸秆,浸泡清洗,将部分麦秸秆染上红黄蓝各种颜色,然后编成彩色带,一圈一圈用线缝成一把团扇,再用同样染了色间或写了字的竹片夹住当手柄,一把麦秆扇就做成了。

盛夏,轻摇麦秆扇,随着清风而来的,是淡淡的麦秸香,还有对麦收时节快乐时光的无限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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