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老天,我拿我儿子的命和你换!
二瘸子坐在院前的槐树下,打量着数十条水管子打门前经过蜿蜒至果园,似数十条旱地蛇争先恐后,一条紧咬着一条,生怕在这抗旱大战中落了下风。二瘸子左手擎着长烟杆,火星子在烟斗里蹦跶了最后一下也熄灭了。他把烟杆重重磕在地上,之于老天,不过隔着空气在脑门上搔搔痒。
二瘸子站起来迎着余晖走向羊圈。
余晖咬着夜幕眼瞅着就要漫开来,而急于灌溉的人们丝毫没有要休息的意思。二瘸子家东南方向不远处是东方红水库,水库周围是果园。冬季雪少,春季雨少,因干旱果树叶子开始蜷曲不复生气,灰蒙蒙一层,像北京的雾霾翻越数万里不辞辛苦而来。庄稼人不能眼睁睁看着“钱”没了,只能夜以继日地靠电机、水管、东方红水库为干渴的果树灌溉补给水源。
电机的轰鸣声在历经数个日夜之后仿佛听得到嘶哑。二瘸子披起衣服坐在槐树下。这十数个日子,从庄稼人接连抗旱开始,他已经习惯了半夜里看庄稼人头顶的矿灯刺穿黑暗的强劲的光,恍如白昼。纳凉,忒早了。纳寒才对!二瘸子紧了紧衣服。
吴秀白
二瘸子已经放弃看天气预报。总之没有雨,全山东都没有。他背起篓子上山,管老天下不下雨,羊可不能饿着肚子。路边的荒草慢慢枯黄了,像被撒了一层药。想让你死的时候,你梗着脖子和庄稼人作对;想让你活的时候,你又耷拉着脑袋和羊倌作对。二瘸子拿起镰刀在枯草尖上狠狠划了几下——能给羊吃得不多了,枯草这时候都是美味。
二瘸子划拉着草尖一路下山。吴秀白新钻的井边堆了一群人。二瘸子隔着老远冷冷地看着。吴秀白原是镇上出了名的落魄户,谁成想泉眼从她家过,这口井竟成了她的聚宝盆。汩汩而出的水像是从地壳深处喷涌出的石油,珍贵到不敢遗漏一滴,否则庄稼人情愿把手伸进泥土也要把水滴捧起来。庄稼人已经需要靠买水灌溉了!
吴秀白又开始计较起来。买水按小时计费,不知谁家超了1分钟。吴秀白愣是将超过的时间精确到秒,好精明的算计!偏买水的是个小胆量,由着吴秀白越说越起劲。吴秀白眼珠在倒吊在眼眶里咕噜噜转,嘴上拧着360度的语气说:哟,我说林寡妇,你说没钱你买个啥?再说,这挣了钱最后指不定谁的,你拼这个命干啥?
这林寡妇一声不吭,红红的眼眶圈不进周遭人的漠视和嘲讽。
二瘸子挤进人群,将背上的篓子扔在地上,从里兜摸到外兜,最后耷拉下双手,呼哧呼哧吼了句:接着买,钱算我的!
林秀莲
林秀莲是寡妇,丈夫杨恩义是赌棍把家里输得精光,包括她。她被输掉后不知哪来的勇气竟一纸文书将丈夫告了。但她没想到杨恩义这辈子要在监狱过了,也由此落得个寡妇的声名。
林秀莲没接受二瘸子的施舍。俺不买了,俺回去拿钱。
林秀莲傍晚来道谢却没进门,倚着门边和二瘸子家的赵贤花絮叨了一阵子。二瘸子隔着窗子听她说话。俺明白俺二叔的好意,但是俺不是什么好人,谁都躲着俺、不愿和俺说话。俺不能让俺叔摊些个风言风语。
照着村里的说法,但凡和林秀莲多说个三言两语,便是图上了啥。
二瘸子懂。他呼和一声喊赵贤花进屋,大着嗓门说:你去问问她,她家果园就在东方红旁边,干啥还要买水?
太远了,俺家水管子够不到。二瘸子二话没说,趿拉着鞋从厢房里抱出一堆管子。
林秀莲能堂堂正正浇水了。
二瘸子这夜亮了一宿的灯。他心想,林秀莲兴许需要帮忙。有个光亮,林秀莲知道来。
杨福根
林秀莲没来。二瘸子也没气。他照常外出拾掇羊草。
放眼望去,偌大的山上已不见绿意。哪还有春天的样子!二瘸子每逢生气的时候都愿意点上烟斗。他拿出来又塞回去,他怕火星子闯下祸。他瞄到山洼里有星星点点绿意,他顾不得没迈稳的步子一个跟头跌下去。
如果不是赵贤花找了人来寻,二瘸子还倒在山洼里不省人事。赵贤花坐在炕檐上抹眼泪。福根没个消息,你要再出点啥事,让俺怎么活!大不了,不养羊了!实在不行,院前不还有颗槐树吗,对付得了!
二瘸子闭着眼倏地睁圆了!你再敢瞎说,信不信撕烂了你的嘴!
院前那颗槐树是谁都不敢染指的。那是他儿子杨福根的随命树,打有杨福根就有这颗槐树,如今二十七年了。二瘸子对槐树就和对杨福根一样。
杨福根自年前出门到现在一直没有音信,旁人都说杨福根学坏了,兴许和杨恩义一个模样了。一听到这话二瘸子总会将说话的人一顿臭骂,然后自个儿盯着槐树发呆,仿佛看着看着,槐树就变成了杨福根。
通天道士
二瘸子躺在炕上也听得到外间关于通天道士的传言。通天道士自奉修得水火秘术,可呼风唤雨。前些日子镇南降雨便是因为镇南的百姓虔诚,“通天”自通天,说服老天降了零星的小雨。闻声而来的人越来越多,都希望自己的虔诚能感动上苍,降他三天三夜的雨。
赵贤花收拾好篮子,挎上要出门。二瘸子堵在门口。
你疯了,你这样会恼了老天!
二瘸子退下鞋子向着赵贤花直愣愣砸过去,鞋子擦袖子过去。赵贤花放下篮子哭着躲进里屋。
二瘸子跛着步子走向羊群,解开拴羊的绳子,又跛着步子带领群羊堵在村口。天湛蓝的,大片的白云像肥皂泡一样堆在天上。二瘸子和羊群一个姿势,眯缝地眼不管蓝天和来人。
二叔,你干啥呢?二瘸子不应声。他们只堵在村口,旁人进不来也出不去。
杨庆青,你能耐就别动!二瘸子老老实实在村口呆了三天三夜。
能让二瘸子离开的办法只有一个。林秀莲拖着鲜嫩的槐树叶子还未走近,羊群猛地跳开来扑到她身边。没有比他儿子的命更重要的了。
杨庆青
大家心知肚明总有人不虔诚。通天道士说老天看得到,于是大家对降雨不抱任何希望了。抗旱还要继续。
林秀莲进了门支吾半天没吐出半个字。二瘸子背着身子一直到她离开。夜里堂堂光亮映红眼圈,一阵高过一阵的嘈杂声吵得他难以入睡。大片果园浸在火海中,漫天火光烧得天边生出红霞。赶来的人们将东方红水库中的水浇撒在火上,怎奈火势越来越大,水流越来越小,到最后,水滴像孱弱的蛾子撞进火里。
消防车来了,转着警灯停在远处。消防战士原地待命。火势太大,即便投入警力也未必救得起。最后指示,财产不做强求,保护好人命。一身戎装的消防战士在人前屹立成人墙,阻挡住拼死救火的庄稼人。
火自然熄灭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消防战士说电力超负荷工作导致线路瞬时短路擦火引发火灾。并且园子里发现一具女尸,浑身均已烧焦,辨不得身份。死者手中紧握水管,头上刻着“杨庆青”的字样。
二瘸子望着不远处的东方红水库。“蓄养水源,造福人民”几个大字早前刚喷涂一遍,血红的油漆散着腥气。水库彻底干涸了,细密的沙子和黑黢黢的淤泥四散聚集。水管撤离,庄稼人撤离,连希望也撤离。焦黑的一片让二瘸子本能地恶心。
二瘸子
二瘸子准备亲自向老天赔礼道歉。他从羊圈里拎出最精壮的羊要做祭天的贡品。手起刀落。
二瘸子背着羊肉踏进通天道士的巷子,他得跪行以赎罪孽。他膝盖上钉了三颗钢钉,每前行一步就疼一次。跪行九十八步来到通天门前,正迎上缚着双手迎面而来的通天。
这眉眼这么熟悉。
通天嗵地一声跪倒在地,喊了一声爹。
二瘸子依旧跪着,向通天身后的警察说道:他是我儿子。我带回去管教。
警察不同意,他涉嫌敲诈需要拘捕立案。
先让他跟我回家。
杨福根被拘着进了村。瞧热闹的人围了整个院子。
跪下!杨福根老老实实跪在槐树前。
二瘸子转到厢房抄起一柄斧子。看热闹的人多,却没人敢靠前。赵贤花搂着杨福根的脑袋生怕二瘸子犯傻。
二瘸子经过杨福根身前,举起斧子向着槐树一阵乱砍。
“鬼老天,我用我儿子的命和你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