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想想做梦没什么不正常,即使不切实际的想当个富翁。
古往今来,少年的梦无非是金榜高中,出人头地。
当我们朝气勃蓬的少年告别学堂,走上社会,便迎来了孤苦无依单身流浪狗的转换,追逐梦想便成了唯一寂寞空虚的发泄口。
比如我的少年过得像个清教徒,陪伴的只有一张床,几本书,每天躲在帷帐枯燥乏味的嚼着文字,咬着笔头。
也算是运筹帷幄,畅想千里。
也许如今的我会觉得什么叫精神富足。
那时的确孤单,小小年纪扔掉书包却还紧紧攥着书本,有点死皮懒脸的尴尬,总会遭到身边莫名的揶揄。
何况小小少年心底装着一个巨大的文学梦,多少有点不切实际,也只有少年无知才配拥有这副胆识。
年少的心跃动过,失落过,也荒唐过,固执过,撑起那个年代全部人生轨迹,竟是生命最朴实真挚值得记录的年岁。
青春原本就是一场虚假的华丽,若能留下足迹,便是至幸。
无愧于年少。
又有这么一个少年,不过比我虚长两岁,睡在我对面的上铺。
他叫大明,来自江西景德镇。
大明最大的特点便是床头摆着一本厚厚的《白手起家》。在小伙伴们的印象中,这似乎成了他特有的匹配。
记忆中那是一个晴朗的星夜,他随小伙伴们去往夜市,在书摊,他一眼相中了这本书。
那时的我竟不知那是一本怎样的书,四个小学一年级都学过的字,组合起来却使我晦涩难懂。
后来我才明白那是一本如何发家致富的书。
大明每天下班,食堂吃好晚饭,便是雷打不动的爬上床铺,拾起床头砖块一样的书,斜躺着,专心致志沉浸在如何发家致富的美梦中。
与对面每晚阅读唐诗宋词的我倒是近相呼应。
大明是97年的春末夏初来的,那时我们刚好搬进新宿舍,成员又有了调整。
于是我们几个小伙伴就这样凑到一起成了室友。
大明长得比较壮实,古胴色的皮肤,常穿一件白衬衫,应衬的得体,配上黑裤子,意外的有着一种天然瓷器的清新和大方。
大明跟我聊得最多的自然是家乡的瓷器,2000多年的冶陶史,享誉世界的制瓷业,粉彩瓷、青花瓷、色釉瓷、玲珑瓷,四大名瓷滔滔言来。
我却是很陌生的。
大明眼里透着几分傲骄,我自然也会为他自豪。
几年后我想,那个从瓷都走出来的小伙子,是不是天生挟带一种天然的土气,然后与年少的生命热火交融,锻就了一股子特有的英武之气。
渐渐地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大明经常约我去市区玩,即使想买件衣服,也要拉着我去。
理由是我是“本地”人,他说绍兴人比较会“斩客”。
事实上我的绍兴话也是半吊子,诸暨人学绍兴腔还是有些难度的。而且那时年龄小经验不足,根本不会讨价还价。
可我还是每次都硬着头皮跟着他去。
而事实上我从来没有为他讨过价,都是他自己在用力杀价。
因为摊主开得价高,大明只好用力回杀了。
比如大明想买套西装,摊主开价300,大明直摇头太贵了,穿不起。
摊主上前拉住他,操着绍普:那侬诚心要买,伢开个良心价。
大明止步,有些正经:好吧,多少呢?
摊主拿着衣服,不断比划重复着面料做工如何,又谈牌子又讲进价,四季青拿的,款式最新的,摆摊不容易,最后亮出所谓的良心价:250.
大明摇头太贵,还是穿不起。
摊主不罢休,上前拉住大明,苦口婆心说衣服质量如何如何好,看你也是诚心要买,那就来个真诚价:200。
大明也是兜出老底:老板娘呀,咱买不起,工资才五六百,几十块的穿穿好啦。
还没等我们走开,那摊主小猫捉鱼般扑上来:这样吧,咱也实实在在的,今天遇上你也是缘份,既是有缘,我就是亏了老本也要把它卖给你。小伙子,瞧你这身架子,这衣服穿着一定蛮合适,拿走吧——
摊主打着手势:150。这是最低价了哦,不能还了哦!
大明深吁一口气,无语地摇摇头。
摊主不再主动压价,而是略带严肃的口吻问大明:小伙子,侬是诚心要买嘛?
大明也跟着严肃起来:当然诚心要买,可你开得价没有诚心呀。
摊主利索的将衣服往衣架上一挂:那侬说多少,侬开个价。
大明也是刁钻:咱痛快点,你开个最低价吧。
摊主:最低价就是150,实在不能再低了。
大明:那算了,不买了。
没等咱们离开,摊主狗急跳墙上前拦住,口气强硬中带着委屈:算了算了,我就赚个十元辛苦费,120你拿走,不要拉倒。
我看看大明,大明依然无动于衷,坚持不买。
摊主脸色绿起来:那侬倒是开个价,多少才能买。
大明犹豫了会儿,只好亮出心底价:70就带走。
啊!
我惊讶地看着摊主的脸色慢慢变成铁青,最后像泄了气的球,再也没了刚才的热情。
摊主:呒有诚心的生意呒有办法做。
本以为就这样完了。
不料,我和大明刚走两步,后面摊主提着衣服追上来:回来回来,拿走拿走,算我倒霉。
最终,大明用70元买了一套西装。
我是暗暗佩服大明这身杀价的功夫,看似不动声色,竟是杀伤力。
当然,偶尔也有闹得不愉快的时候。
某个夏日的夜晚,大明和两个小伙伴们一起去了解放路的夜市。
天气热起来了,大明想买台小吊扇,于是在一家摊位前停了下来。
大明与小伙伴们七手八脚提起一台小吊扇,一起观赏把玩。摊主递来多用插,大明插上插头试用。最后发现风力不是很理想,不想买。
摊主提出给他换台大的,可又价格贵。大明想多走走看看,不打算急着买。
摊主不愿意了。
摊主说,风扇被你弄了那么久,应该要买走。
大明说,他们只是拿起来看了下,又没有弄坏,为什么要买走?难道连看也不能看吗?
摊主不高兴,一直用绍兴话骂骂咧咧。
经不过摊主的无理纠缠,大明听不下去,只好掏钱买下来。
大家都以为这样就结束了,谁知大明接过小吊扇,一手提起来,狠狠摔向地上,小吊扇被摔得支离破碎,零件散了一地。
大家包括摊主,都被惊得目瞪口呆,尚未回过神来,大明已扬长离去。
这是大明后来告诉我的。
与大明相处的时间较短,大概只有大半年时间吧,但大明身上的那一股子傲气一直令我印象深刻。
96年的夏天,江南的天气实在闷热,宿舍像个蒸笼,风扇已经无济于事。我们睡不着,只好搬到外面走廊上。
放两张竹席,小伙伴们横七竖八地躺着半躺着,走廊通道有凉风习习,伴随着少年们的嘻笑打闹,趣味无穷。
那年代又没手机,晚上通常无聊得紧,若不下雨可以出去市区闲逛,通常是踩着二手的自行车,或者三五人结伴步行。
一路吵吵闹闹,有说有笑,也不知过去多久,便到夜市了。
那时候豪华的夜市便是小伙伴们闲假里最激动的想往。
夜市设在解放南路段,灯火通明,热闹非凡。每次出来逛街,恰似一场融入都市的狂欢。
出门在外,只有身处闹市,才会有那种不被世界遗弃、且像个城里人的感觉。
若不出门,天一暗便抱着凉席往走廊上一摊,然后坐上去。
小伙伴们天南地北地嗨聊。
有一段时间我们经常约上三五人一起出门,逛夜市、溜公园、看录像。
当然,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大明那股自学发家致富专研的劲。
下班回宿舍,若遇上天气不好或不想出门,便是跳到上铺,钻入被窝,苦心专研,几乎废寝忘食。
看到感概处,情不自禁“哦”得一下。
有一回舍友们正在议论咱们宿舍楼口那家营业不久的杂货铺。
这家杂货铺开得也算当时,客源包揽了附近几个大厂的职工,还有几个出租屋群,生意居然好得风生水起。
突然大明停下手中的书,插进来一句:人家天时看得准啊。
哦天时。
看来大明早就在书中看到了,小伙伴们的议论恰好给了他解读的窗口。
开杂货铺的是一对本地夫妻。在他们搬来之前,这里是没有店铺的,我们需要生活用品,柴米油盐得跑到附近马路边上去采购。
后来那条马路整改,沿街几个店铺拆迁搬走了。
几乎同时,在我们那排出租屋的出入口,这家杂货铺从天而降。
这对本地夫妻租了套房子,稍微改造了下,便有了这家杂货铺。
从大明的解读中,我明白了什么叫天时地利人和。
转年到了年底,大家又要各自回家,大明老家离这不远,自然要回去过年。
那天他收拾完行李,不过一个大皮箱,装着所有的家当,新买不久的自行车被他之前托运了。
不用言讲,大明明年是不打算回来。
临走时大明叫我去他家乡玩,我应答的很爽快。
多年后每每想起大明,也倒偶有萌生去老表江西领略“三洲四码头、四山八坞、九条半街、十八条巷、一百零八条里弄”景德遗存的想法。
只是直到现在也没有机会和勇气付诸实施。
这么多年过去,大明想必早已忘记那个年代的我们,而我却是念念的不敢忘。那个来自景德镇的大明,当年的土气想必已不复存在,是否像青花瓷般高洁得体,虽不敢说白手起家已为富翁,想必也经历过一番风雨,然后见拥彩虹吧。
文/堰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