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薄荷

女人们爱穿一身黑色,却是给这无望的生活戴孝。

“薄荷,草本植物,耐寒耐热,具有清热解毒功效。而人在恋爱中偶尔的清醒时刻,往往也只不过是如同使用薄荷后,起到的短暂镇痛效果。”


“我们完了。”

伴随着天渐渐亮起,争吵停下来,人最怕有困意。

此时,她坐在他写作的椅子上,手肘撑着桌面,拇指按着额头两侧的太阳穴,努力调整着呼吸将自己从激动的情绪中解救出来。她为先前的激烈略感后悔,心想,明明可以少一些责备,这段漏洞百出的感情,哪还经得起他们反复地推敲。“我累了。”眉将拇指从额头撤下,睁开眼对他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紧接着又将眼睛闭上。在这间没能大过车库的屋子里,她对角线的另一端是他待在床上,他想要继续辩解,嘴巴刚张开却立刻闭上,忽然忘记几个小时前为什么而吵架,同时困意开始不断推倒他,可眉还不原谅的决心却又强撑他。他顺从过也保证过,但都于事无补,找不到什么新话题,只好观察她,评估着对方重新接纳他的所有可能性。

隔壁传来几声咳嗽,紧接着的声音是拖鞋被懵懵懂懂套上。吱嘎——公用卫生间的门被打开,哐当——又被关上。李阿姨最近总是在夜里起来如厕,次数的频繁令眉感到抗拒,她不得不在夜里醒来,听见他躺在一旁鼾声肆意。她将他的手从自己腰间推开,背对着他,身体往床的一边挪了挪,缓解了烦躁。

其实在眉的心里,李阿姨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老人。偶尔撞面,她总穿一身素色套装,米白或灰黑,面料高级,像在家里熨烫过。齐肩长度的头发被撇在耳后,偶尔会搭配一顶深色贝雷帽,气质优雅。听说她年轻时住在法国,曾经做过舞蹈演员,现在快七十岁了,突然想要写小说。就算眉霸占卫生间太久,早已局促不堪的她依然会对眉点点头,表情和善眼睑下垂,其余的话不再多讲。眉想,她如此孤傲、体面,本应住在高级公寓里,凭借不俗气的样貌说不定还能享受爱情。可她居然住进这条肮脏的巷子里,从卧房到院内的卫生间要步行十米,并选择他们做邻居。除了拮据,眉想不出其他原因。

一整夜,摊开在地毯上的垃圾、人体分泌的体液、没完没了的香烟,它们混合在一起,闻起来像是待在从西边开往东边的绿皮火车里,其实这样的夜晚并不常见。以往争执最多的无非是生活里的小细节:“用完卫生间你能不能刷一下?”“吃完外卖可不可以扔在屋外的垃圾桶里?”“开窗抽。”“哎,地毯,脚!”“哎——”。

“哎——”起先他对这样的称谓没有任何反应,在他看来,一切不过是举手之劳,抬抬脚、挪挪屁股便能蒙混过关,但还是会忍不住指责眉越来越不懂情趣把家里搞得和战场一样。他想过很多办法:从背后偷袭她的臀部;睡在桌子上;在她面前跳艳舞。起先很有效果,她会气急败坏地停下所有家务,将注意力转移到他的身上。这时轮到他发挥强项,夸她哄她搂住她对她说一些俏皮话,并提议忘记这间无法愉悦她的屋子,一起出去逛逛,吃个饭,喝个啤酒,再回家看个电影互相抚摸一下对方。但很快,眉不再上他的当,整日又愁眉苦脸起来。他讥笑自己太积极,决定用冷淡来惩罚她,希望眉能意识到如果不是他在努力迎合,两个人都别想要更舒服些,这和床上的道理一样。他不愿意反过来给她当奴隶。但事情却和他想的不一样,他的冷漠不在场居然令眉感到满意,对生活也恢复了许多耐心,不再啰嗦他,念叨他,同时也减淡了与他交流的欲望。恋爱了四年,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搞懂过她。

其实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只是他搞错了方向,大概在几个月前眉开始同他抱怨:隔音如此的差是没有预料过;在这里工作很难不受干扰;私密卫浴现在看来很有必要;接下来的生活或许会越变越遭。她渴望男友能发表一些意见,赞同她的观点,当初两人来看房的时候她提醒过这些缺点,是他迫不及待地将木质窗前的院景与写作联系起来,误导她做决定时贸贸然然,而客厅里花大价钱买回的桌子现在除了不用来写作它什么都做。她暗示他如果一直写不出新作品,继续住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但他没能抓到重点,将她的抱怨当作某种赌气的宣言,毕竟是她在打理着两个人的生活,房子是她定的,租金是她付的,就算她常常考虑不周,但谁又是彻底完美的呢,折磨自己真没必要,因此只要她开始抱怨他就躲闪,尽量表现得安于现状,再说了换新的住处难道不要钱啊。

最终忍受不了的人也是他。“整天哎、哎、哎的,是我没有名字吗?”他对着眉破口大骂起来。眉先是愣了一下,没有回头看他,几周的相安无事,她已经说服了自己,找回了同他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分手,目前看来是不可能的,找房子搬家多麻烦,和谁恋爱不都一个样。但用“哎”来代替“亲爱的”,确实不是她的本意,而是不知从哪一天起,只要想起便会让她控制不好发音的嘴型,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往里收紧。

她关掉吸尘器,冷漠地回应道:“对不起,我没意识到。”此刻她只想赶紧把地毯上的狗毛和烟灰吸干净。她想以后连“哎”也不能叫了,真可惜。他在她的身后弓着背踱起步来,把脚步声弄得很大,他想今晚或许就这样结束,他发泄完了,她道过歉了,晚点再做个爱两个人的关系便能得到复原。他思索起饶过她的措辞,最好能对她说一些警告,语气要尽量大度,他想起了科波拉的《教父》:“我会给他开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对,类似这样的,叫她懊悔,比如他可以撒谎称早就约了好几处房子要去看,是一直以来她的态度耽误了这个行动。

砰——还没等他开口,盛满了过期咖啡液和烟头的烟灰缸抢先坠落到地毯上,这个意外搅乱了他们各自的计划。他赶忙跪下用纸巾清理,但为时已晚,这是一张白色地毯。“天——”眉忍不住尖叫起来,日复一日的辛劳在这一刻被全盘否定,面前的这个男人和抢劫犯无异。他抢走了她的青春,她的热情。没等他辩驳,她极冲动地将吸尘器高高举起摔在地上,一声巨响。邻居听见了可能会感觉奇怪,但那又怎样,他们很快就会摸清真相。塑料做的机舱彻底裂开,不是什么值钱的牌子,早换成戴森,今天她绝对不舍得这样。她表明了态度,意思是我不干了,两个人的生活从头到尾就只有她一人参与,她现在要用罢工来控诉他,不管结果怎样,反正他今晚逃不掉了,眉想。

李阿姨上完厕所的声音似个催促的闹铃,此时依然跪坐在床上的他迫切地需要一个办法。然而对角线那头传过来的声音却像玻璃碎在了地上,她说:“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

“没为什么。”

“整晚都是你在发疯,你必须有个说法。”他指了指地毯上五花八门的碎物残渣。

“我有错,请你跟我分手。”眉放弃保持手撑额头的姿势,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担忧地看了一眼窗外后,失魂落魄地在混乱中寻找起了外衣。

“你真是什么都不懂。”他看出了眉的意图,从床上一跃而起。他知道,天还没亮,她不敢独自出门。换他走,留她一个人冷静冷静,这是个好主意,哐——关上门抢先一步离她而去。

此刻橘粉色的天光向窗户逼近。桌子上有一圈蓝光吸引了眉的注意,它从窗边的圆形墙缝里透进来,缓慢地往桌子左边移动,像时针一样地画着圆弧。眉知道,再过五分钟整个房间就会被一种明确无误让人清醒的东西照亮,一切不符合向上的东西届时会被打散,刚刚有了眉目的决心会被阐述成冲动,悔意将伴随着污垢无处可藏。她害怕极了,想继续留在昏暗之中,躲避在复杂情绪寻欢作乐的地方。她开始后悔没有听他的建议将窗帘换成全遮光,很明显光照的副作用已经开始侵袭她。要善于反思,他总是这么教育她。此时光圈恰好停在他的烟上,她还没有学会抽烟,在这一方面他很保护她,总是拿戒烟很难作为借口劝她不要学。但她其实很羡慕电影里的女人,尤其是巴黎的女人那样,叼一支烟在嘴上,将烟灰肆无忌惮地弹在地上,腿放在不同男人的身上,与他们一起干杯,一起讨论文学。除了和男友吵架,她还没有同其他男人辩论过。当她有观点想要表达时,他批评她歪曲事实过分夸大,当她被其他男性询问看法时,他总嘲讽对方哗众取宠骗骗小姑娘。此时天已经亮透,眉毫无抵抗地开始收拾起了垃圾。他忽然从外面回来,带着早餐,看到眉在做清洁喜出望外。

“对不起,我不该那么大声地和你说话。”他打开了两个装食物的盒子,一份黑米粥,一份米粉,又将纸袋撕开两个角,平铺在刚刚被清理干净的桌子上,四个包子滚落出来,里面还有一包榨菜。“快吃吧,等会儿凉。”他将一次性筷子掰开上下摩擦了一遍后递给她。

眉接过来,眼睛盯着食物的油在桌面上流淌,她忍住不想再提这张桌子到底花了她多少钱。他看出了她的心思,伸手抹了抹将油截流在滴落之前。“刚刚回来的时候撞见李阿姨,她看见我特别镇定地说,散步回来啦。这老女人,半夜又不爱睡觉,明摆着看咱俩的笑话。”他一边吃着包子一边嗦着米粉,继续说道:“吃饱了,赶紧上床睡一觉,幸好你今天不上班,不然一整天都要废掉。”

眉用筷子在碗里搅着粥,回忆起两年前刚搬到这里的时候,她满心期待,和眼前这位嘴巴一张一合,时不时还从嘴里面喷出食物残渣的男人,会有一段令人满意的生活。那时她每天都会往家里带回一些小物件,绘有艺术家涂鸦的碗,纯手工雕刻的原木筷子,黄铜制的汤勺,与设计师品牌联名的盘子,她想吃饭这件事情每天都要经历好几遍,厨具用得好看一些心情也会好一点,尽管他们吃的最多的还是外卖。没过多久,她又带回了一张手工编织的白色地毯,一盏棕色丝绒外壳的落地台灯,一张含有乳胶垫的沙发。她想经济窘迫只是暂时的,等换大房子的时候这些依旧能够用得着。她还在沙发与墙壁贴合不上的狭窄空间里塞满了小说与艺术书籍,在靠墙的软木板上贴满了她从书里撕下来的文字与插画。她原本以为在他没有灵感的时候可以看看或许能受到启发,最后发现买的所有东西里最有用的只有那张沙发。

“等下午起来,我帮你把它们一张一张贴回去。撕坏了的我也帮你粘上,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男人把擦完手和嘴的纸巾揉成一团扔进纸盒里,并不打算收拾。他慵懒地站起,打了个哈欠,一股猪肉味包子的口气在屋里弥漫开。他跨过还未来得及清理的地板,不管眉刚刚叠好放在床上的衣物,掀开被子便往里钻。他每天紧紧地游走在这两个阵营里,睡醒了吃,吃饱了睡,偶尔会看看书打打游戏,音乐是不听了,他嫌吵,晚上当眉搞卫生的时候他说一整天没出门现在想出去走走。眉简直不敢想象有什么人会和他一样,因为同事和她说,男人都这样。

他睡着了,眉拿起自己的外套,出门了。

七点钟的小巷,所有的摆摊车都急匆匆开往地铁站的方向,刚刚的那顿早餐是他胡搅蛮缠拦下一辆买的吧。这是他了不起的地方,包括对付他的编辑,约稿一拖再拖也没有被封杀。那么她是如何爱上他的呢?诗集,野花,可以搜到的百度词条,几张有趣的照片,眉不太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如今眉对其狂热主观或许有些愚蠢的爱早已走向衰退理性甚至是寸步难行。

记得前年冬天,在这个巷子口,他哆哆嗦嗦地等着下班后从地铁站小跑出来的眉,手里拿着一件外套。他说,亲爱的,今天下午突然变天太冷了,我原本想去公司楼下接你,但是怕同你错过。他的鼻子上有一些冻红。眉痴痴笑着将刚出版的一册新绘本递给他看,想听听他的意见。他接过,握在手里掂量了一番后,说,这样的装帧设计居然都能过,你的编辑很马虎啊,我们晚饭吃点什么来庆祝。

眉的脸色沉了下来,比起这种模棱两可的敷衍,她渴望听到的是更准确的评价,只调侃一下封面,这算什么玩意儿。她感到委屈,想起曾经在很多的社交场合里,她多么希望男友可以大方地向众人介绍自己是一名插画师,而不只是他口中轻描淡写的一句“她啊,在画儿童画”。她穿上他送来的外套,心里还是很郁闷,但手在他的掌心里被不断搓着,得到的温暖将所有负面情绪融化。

街角的花店今天开得格外早。她站在门口,不可能进去。但毫无布置的橱窗吸引了她的注意。每天路过,这最醒目的位置上总是插满了黑色帝王花,现在却通通不见了。店主出来同她打招呼,她们原本就认识。她向她询问,花呢,每天这里都有,从未消失过。她回答,有个女艺术家预订了全部用来布展,今天明天也都不会有。她顺着店主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展览海报——《黑孩梦魇》。不看。

刚恋爱的时候,眉花了很多心思去整理这座城市的各种展览,拉着男人一起去看,摄影展、画展、装置艺术展、声音艺术展,他像伍迪艾伦电影里的主角一样喋喋不休,她则沉迷于这个男人向她展现的睿智而无法自拔。他说,你画得比他好,排除一切客观因素,在这里办展的人应该是你。他又说,我要为他写一本书,他的这些垃圾看起来就和他的人一样赤裸,这真有趣。他还说,这个群展的名字叫形而上,我们从展品里可以随便拿。眉似是非懂,频频点着头对他表示赞赏。在眉看来,他无惧权威,言辞犀利,是如此地富有魅力。圆滑是活在这个世俗世界里的固定配方,可他们呐,生活在天上,她需要的是反叛和控诉,成为这类人的精神伙伴一直是她的梦想,现在她竟然完全拥有他。她向好友们暗示新男友是一位作家,并通过亲密的合影昭告天下。她要他从背后抱住她,将手从露背装的边缘伸进去探索她。他指责她是个骚货,就知道光天化日之下勾引他,以至于在咖啡馆的公厕里,摄影展的暗房里,独立电影的放映厅里,甚至是游泳池、公园以及无人的小巷,他都很难忍住不把手放进她的裤裆。那时谁也没有功夫去考虑甜蜜到底会不会把爱刺杀。

抽屉里一直放着他写的《无聊集》:“今天你不要过来,爱情走到西山掉头了”,眉拿出来翻看时偶尔会在这本诗集的周围写写画画,这里面的“你”是谁,“西山”又是在哪里。

“太难了,我要写的东西真的太难了。”他说。

“给我看看。”眉试图从桌子上翻出可以获得有效信息的稿件,他却将它们推到一边喃喃道:“我现在是个废物了。”

“不要胡说,我有工作,生活方面不用担心,你现在太紧张了。”眉站在他的身旁,他坐在她送的椅子上,紧紧地依偎着她,把头埋在她的腋窝下,任由她抚摸着他,一副忏悔的模样。那是眉第一次享受到被另一个成年人完全依赖的胜利,她,二十四岁,决定和一个男人同居。

然而直到今天她才想明白,比起决定拥有一个男人,买帝王花并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这时她想起了账单,接近三千每月的房租,过两天需要支付下个季度,还有电费,天然气费,垃圾清理费,和空无一物的冰箱。昨天他提醒她该去一趟超市了,买点油和鸡蛋,肉贵,肉可以不买,但最好能多带几包挂面。他昨晚的失控便是从这里开始,因为她回应他说,哎,我没空。

“够了,我受够了你的侮辱,你们女人从来就是这样,得不到的时候要死要活,比巨人霸道,比西西弗执着,我早该离开像你这样的人,铁石心肠,没有良心,我宁愿同一个年轻、天真、浅薄的人交往,也不想被你的骄傲自负肆意践踏,呵,你们这些女人多看了几本书,多看了几个戏剧,就自以为连接上了百年前的伟大真理,一边自怨自艾起自己的白白牺牲,一边凭空捏造起对男人的评价。从一开始,你们的态度就像穿白大褂的女博士一样高高在上,我们不得不成为你们手中的小白鼠,当我们天真地以为只要愿意放弃自由便可以获得永恒爱的时候,你们却还想要我们能向宠物学习如何讨好主人的欢心。啊,亲爱的,你放轻松,有我在呢,只管放心创作就好。你曾经说这话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被自己感动到?我说过我不是一个天才,也绝不想要被你豢养。你说这话的时候,我可一点也不感动,反而担心当你变卦的时候,你会厌恶我,将所有的不幸都归因在我身上,我将成为你的一颗蛀牙,不拔会让事情变得更坏,拔了补一颗新的又太贵。你居然天真地想要治我。被我说对了吧,你的虚荣心开始瓦解,你不能原谅你自己,如今的我支离破碎,不堪入目,却要承担着由于你的愚蠢而导致的后果,你有一千万个正义的理由来唾弃我,遗弃我,我却只能像一条可怜的流浪狗,向你摇尾祈求,拜托,求你,就让我永远留在你的身边,只要你还允许我爱着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吗?为了让你高兴,为了和你永远在一起,我不惜要用自己的才华来作保。对,你也说过,你当然说过,要是暂时写不出来,又很焦虑的话,不妨出去找一份工作。谁知道,这不是你的另一个筹码,你的另一盘棋局,看看我到底有多少本事,看看你的耐心还能在我的身上消耗多久,我去工作了,我拿回了钱,你高兴了,一高兴就又有耐心来劝我创作了。你休想,想都别想,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废物,我创作不出来,我也不会去工作,我还能做什么,你把我搞废了,你把我整个人生都搞废了。”

不得不说,昨晚是他最有天赋的一次演说。眉用手指摸索着口袋里的一枚硬币,从食指与中指的缝隙间滑落进无名指。贴在老公寓楼门前的海报再次吸引了她,右边贴着艺术家的信息,一袭黑衣,长发,妆容是正红色的眼影,她忘记自己是在哪个文学作品里看到过,女人们爱穿一身黑色,却是给这无望的生活戴孝。十九岁,如此稚嫩的年龄对生活的惩罚又能了解多少。

她想赶快离开,此时却同几位打扮时髦的女性撞了个满怀,她们礼貌地微笑着,手里抱着成捆的黑色帝王花。虽然花有被挤压到,但人却完全不介意,笑吟吟地催促她一同前往,几双皮质平底鞋绕过她的运动鞋,轻盈地向公寓深处走去,她们可真好看。眉也有过这样的时期,只是时间很短暂。

于是,她跟着她们一同走进公寓像被施了魔法。

当穿过一片从脚底到天花板都是黑色的空间后,她们消失了。她一个人步行在铺满懒人沙发的空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到了光线偏暗的地方,很难不摔倒。这里到处都是丝绸般轻盈的钩针作品,造型都是地球上没有见过的植物,奇异又梦幻,摸起来像芦苇花。它们伴随着人的穿梭,开始摇曳,像软风轻轻拂过你的脸。

眉任由自己跌倒进这个梦里,仰躺着。她估摸着现在还早,看展的人几乎没有,应该不会有人踩到她。扩音器里循环播放着一个孩童时有时无的呼吸,极其微小的泡沫声让耳朵感到酥麻,那些织物在她眼前闪烁着浅色的光,有点迷眼睛。她画过无数版本的爱丽丝,但在这个实体空间里,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变成了爱丽丝,她喜欢这个展览,顿时为自己先前的恶意深感抱歉。此刻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与扩音器里的重叠,她惊讶地发现,这并不是普通的呼吸,而是把氧气深深吸进肺里腹部随之轻轻隆起再慢慢地收紧腹部将废气全部吐出的节律。后来她在展览介绍里了解到这是腹式呼吸,多多练习可以缓解焦虑。她轻轻抚摸着腹部,意识到这几年不管怎么伪装她都无法关闭敏感脆弱的自己,她确实没有能力拯救这个世界拯救谁。

走出公寓,她又遇见了那群时髦女人,也可能是另外一拨,反正这类人看起来总是很像。她们热情大胆,喜气洋洋,时不时停下来争论一番,但依旧优雅大方。在遇见他之前,她的生活轨迹本就和她们一样。她急匆匆地追上去,她想通了,她愿意每个月花三千多和她们生活在一起。

想到这个世界将重新开始接纳她,脚步就越轻松,她仿佛看见自己正提着行李往这座公寓的第一个单元楼里走去。她不需要一个只会依赖她贬低她的男人,她想要与外界正常接触的自信。她会有自己的房间,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房间,看书看到凌晨三点不会被打扰。依然会选择七点起床,衣着靓丽时髦,在公寓门口的精品咖啡馆里喝上一杯,随时准备邂逅新的男人——从事出版行业,可以不爱干净,但是得有自己的家。

眉开始编辑手机里的信息:事实是,我已经不爱你了。

叮——电话开始震动响起,是他。眉的手心里有些湿润,她犹豫着不想接这个电话。

“亲爱的,你快来医院,李阿姨,她快不行了,离家最近的那个医院。”电话那头惊慌失措。

眉立刻拦下一辆出租车,来到医院,老远看见他挤在人群里,个子不高,瘦瘦扁扁的,纠缠着一位医生不放。医生匆匆地瞥了一眼,什么都没有问就要走,他不干,身体挡在对方离开的路上。不管医生如何解释,他都不听,再三地恳求对方救人要紧,神色里透露着威胁。有位护士跑来化解,主动检查起李阿姨的状况,并教训他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去找一张病床。此时的李阿姨脸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嘴微微张着看起来并没有在维持呼吸,唇色发紫,表情痛苦。不到一会儿,他又截胡了一名医生,推来了一张病床,在护士的指引下,他蛮横地将李阿姨抱上床,又匆匆地推着它消失在眉的眼前。

眉有些吓坏,站在一边,一动不动,回忆起刚刚见到的画面,脑海里闪过的片段除了死亡就是葬礼。她突然想到说不定李阿姨已经死了,稍等片刻便会有医生对她宣布这则讯息,她会难过会为生命的突然逝去而感到惋惜,但终究只会是个无关紧要的插曲,最后回家继续收拾行李,想到这里她感到些许放松,虽然这样的想法令她倍感羞耻,但实际情况是万一李阿姨长时间的昏迷不醒,在国内没有任何亲人的她最后会由谁来负责照护。她要上班,平时很忙,生活如果因此变得更加复杂,她担心自己会彻底陷入崩溃。她矛盾极了,想到最后还是责备起了自己的自私,此时的状况如此危急,搁谁也不可能抛弃她。

这时他突然出现,拉起了她的手,说:“去那边坐着,她会没事的,等会儿我去把费用交了。”

“你?”眉有些不敢相信。

“这是她去年给我的卡,这八婆心脏不好,劝她把电话紧急联系人弄成是我也是废了好大劲,你说她那个时候拗什么拗,今天派上用场了吧。”

他得意极了,把头埋进眉的怀里,撒了会儿娇表示太累,头上的汗一束束地往下流,眼里布满了红血丝,眉心由于长时间的紧锁有了一道疤痕般的皱纹。几年的光景,他从三十出头到接近四十岁,不知为何长得越来越像一棵枯草。她抽出自己的手,恢复了镇定说:“我去交,把卡给我。不过——”

“李兰,兰花的兰,六个五。”他把卡递给了眉后,毫不犹豫地在四张椅子上平躺下。

李阿姨在下午五点多的时候醒来,还没法吃东西,但想要尿尿。眉学着刚刚偷看来的样子将两边的帘子拉上,接着从床底拿出一个塑料尿盆,提醒李阿姨裤子已被脱掉请放心尿。李阿姨神色有些迷茫,尿完了也没有回想起事情的原委,看起来就像是不认得她。整整一下午眉都陪坐在一旁,因为医生警告她真正的危险期还没有过去,需要她时不时确认一遍由仪器测量出来的数据,如果报警声响起一定要按床头的呼救铃。他则同李阿姨的女儿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电话,又去和医生敲定整个治疗方案,接着跑去缴费大楼那边办理所有的入院手续,最后等来了陪夜护工已经是晚上十点,他们这才躺回到自己家里的床上。

一碰到床他便立即昏睡过去。眉怎么也回忆不起他平日里一副冷嘲热讽的样子是如何同那位礼貌善良的邻居建立起了友谊,或者他们压根就没交谈过除了创作之外的任何事情,他说得对,她其实对他一点儿也不关心。

他翻了个身,将手轻轻放在眉的腹部上,呼吸吐出的气体像浪花一样带着热力打在她的脖子上,她拿出手机,查看起网上银行里的余额,紧接着她又收到了一条消息显示白天的信息未发送成功是否需要重新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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