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九十岁生日,我感谢他们给我们培养了一位好妈妈。
是的,很好很好的妈妈。
一个孩子在幼年时喜欢她的妈妈那是天性,等到她成年了能够客观地评价她的妈妈了,还是觉得妈妈的可亲,并且在可亲之外还有一份可敬,那必是这位妈妈本身的了不起了。
我想我的哥哥心中也一定私藏着一份对妈妈的同样的情感。
说起我妈妈的青春,在一个粪箕担子上。颤颤巍巍的一副担子,前面坐着我,后面坐着我的哥哥,悠悠长长的小路,深深浅浅的脚印。妈妈总说,那时的家穷,到哪里走亲戚,只要挑起这一担,我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而在我们幼年时期,妈妈就是家。妈妈到哪,我们就可以安心地在哪里。
后来这样的担子变成了一辆自行车,前面坐着我,后面坐着我的哥哥。十岁左右的哥哥可不安分了。坐在车后面像玩杂技一样一会脚站上座位,一会脚就站在车两边凸出来的搭脚的地方,双手扶着妈妈的肩头,像个视察部队的将军,只差挥手致意了。妈妈从不制止,一边笑着一边稳稳地骑着车;坐在前面的我其实就是坐在自行车的一根大杠上,现在看来比小龙女睡在一根绳子上也差不了多少,我坐得很稳,很舒适,因为有妈妈的怀抱。
记忆中也坐过爸爸的车前。我们的大半个童年期爸爸都在外地打工。一次我和妈妈去他那探亲,爸爸不知从哪里借来的车,车笼头一直摇动,我坐在前面,感觉车龙头随时要脱离车身而去,小心脏一直提着。唉,真不如妈妈的车!
长大才知道,父母两地分居,我们妈妈拉扯两个孩子还要种上十几亩的田地是多么的不容易。爸爸每次一回来就不想走,不忍心走,妈妈总说,没事,放心,家里有我。
我和哥哥相继出痧,要死要活,家里只有她;农忙时节乘着星光拔秧到深夜,田里只有她;刮龙卷风,我和哥哥熟睡,顶着破房子的房门的只有她;甚至,在我们之前她有过一次流产,躺在小医院的手术室里,没吃没喝眼泪流了一夜,因为家里只有她……
母亲的青春很大部分就是这么过来的,我觉知母亲的青春是在《红灯记》的样板戏里,我不知什么时候,喜欢上了现代京剧,就买了磁带回来听,《红灯记》的磁带一放,我妈竟然跟着唱起来,歌词还相当熟悉,眼神婉转,声音铿锵,尤其唱到那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依稀感觉到妈妈又回到了她的青春年代。
我觉知母亲的青春还在我跟她到邵伯湖的边上去买鸭蛋,母亲眺望着湖水的尽头,那里是个叫同心圩的地方,我知道,是我们的老家,我们就是从那里搬迁来的,那个地方有母亲最早的记忆:游泳、放鹅、放牛、插秧、割稻、挑圩子……给地里忙活的外公外婆送饭,一不小心摔倒整锅滚烫粥浇在小腿上;家里住的草房子,刮风了,赶紧招呼妹妹们一起往自家的房子上浇水,增加房子的重量,防止被风刮走……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对母亲是有深刻内涵的。
其实,我们外公外婆告诉过我们,妈妈小时候生得孱弱,那时家在四面环水的河滩,有次妈妈生病厉害,要看医生就必须到河的那边去,那时正是月黑星高,风大浪猛,摆渡的人都不敢摆了,外公外婆借过船来,自己摆到河的那边……
我常常想象那是一个怎样的夜晚。
我也常常想,我的孱弱的母亲如何在很长一段时间独力承包了家里的所有事务的,又是如何护得我们的童年全是甜蜜没有忧愁的。
总之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妈妈烧的菜是最香的(当然除了外婆烧的饭外),妈妈的语言是最温柔的,最疗伤的。
只要我们遇到了委屈回去吃上一顿妈妈烧的饭(爸爸烧的也行),能量立即回归,跟妈妈谈谈,往往只要我们刚开口,“妈妈……我……”,妈妈就全然知晓我们心里想的,于是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语熨帖了我们的每一个细胞。
有时候,你真的奇怪,妈是如何知道我们心中想的?也许我们心中想的她已经为你考虑了千遍万遍。如此,眼眶不禁润湿。
妈妈总是在我们惶惑不定的时候,轻描淡写地说,人呢,怎样不是活呢,想当年我们日子那样,谁知道能过成这样呢。
是的,怎样不是活呢?开开心心脚踏实地地过好每一天,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这些年家里发生的事也不少,但每次我们都更清晰地感受到妈妈的力量,尤其父亲生病,全家慌乱,妈对爸说,放心,有我在,一定把你照顾得好好的!
因为有了这样的力量,全家空前团结,全力应战!
爸爸身体康复后,妈妈却变得更加瘦削。一次家宴,我的姑父竟然惊诧地说我妈妈怎么变得这样衰老。我实在没忍住,怼了他几句。但也相信他是无心的,他根本不知道—— 我妈妈的青春早已深植在我,我哥哥,我爸爸的心中!
不容诋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