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写下来,因为害怕会忘记。一个人消失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被直接扔在我面前,普通人的死亡意味着身份证被销毁,肉身不复存在,原有的声音、气味全部消失。留下的只是一个印象,而这个印象也会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模糊,最后随着保有这些印象的人的死亡坠入烟尘,偶有记录留下的,已经不过一生中的吉光片羽了。
这是我第二个亲近的人的死亡。第一个是我小学同桌,我们念了高中之后他去打群架被捅死了。于是我对他的记忆一直停留在了六年级,牙齿很白。
外公
我和他一点都不熟,单独说话的次数寥寥可数。他黑,高,瘦,烟嗓,口音浓重,听他说话特别费劲。他背上有一个很大的瘊子,我妹妹小时候很喜欢去揪,我从来不敢。
他生活习惯规律良好,除了之前酷爱抽烟,身体一向好,总是闲不下来。每天四五点就起床骑着自行车绕农场一圈,然后回来看凤凰卫视的早间新闻,做笔记,笔记有厚厚的好多本。喂鸡、浇菜,和狗玩。午睡之后雷打不动地去打一下午麻将,打得很小,赢上十几块就是大数目。晚上七点准时看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做笔记,九点上床睡觉,身体里像是安了定时器。
前年秋天,运棉花的车总是开过农场,走一路掉下一路的棉花,外公早上骑自行车就顺着路捡棉花,捡了一个冬天,居然给我妈姊妹四个每人做了一床棉絮。
特别喜欢狗,搬家之前养了好几只狗,最后一只狗被毒死之后居然哭了,从此不再养狗。每次吃饭的时候,左邻右舍的狗都涌进来在桌子下面钻来钻去,小时候我非常害怕,他会把那些狗带到外面。外婆非常讨厌猫,觉得不吉利,他也偷偷给猫送些吃的。
外公只念到小学,外公的家庭在解放前不久用攒了许久的积蓄买了一点地,结果被打成地主,此前他在县里当学徒,认识所有的中药。这时候和家里划清关系,来农场做了干部,于是就在这里待了一辈子。
我外婆脾气非常古怪,家里不同意,她就跟着外公私奔到了农场,当了小学老师。
我妈常说,外公不重视教育,觉得孩子不用上学。在外婆的坚持下才让四个人都上了学。
他几乎从不表达自己的感情,但上次过年回去的时候,大姨爹后来跟我爸说,我们没有告诉确切的抵达时间,“老头子去望了好多次。”
外公是在去年冬天查出肺癌的,查出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因为他之前身体太好,这个结果几乎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应该还是他从前太爱抽烟的结果。
年后我妈才把真相告诉我,从此我妈逮到放假的机会就回Z市,清明节回去的时候,他们姐妹几个和外公照了相。那是接外公出院的一天,外公突然说想拍一张全家福,大姨问他怎么会想到这个,外公当时就哭了,大姨也跟着也哭了。像是一个预兆。
四月中旬我回家住了将近一个月,那张照片被摆在桌子上,拍得很难看,我还是大吃一惊,照片中的外公当时已经非常瘦了。我妈几乎每天都要跟舅舅、大姨、二姨通电话,她说想到外公那么痛苦,她自己每天都是煎熬,一天一天盼着高考结束回去照顾外公。
五月的时候,外公回家,此前他只要待在农场,每天还是会去打麻将,执着得要命。但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力气去了。农场的人来家里看他,让他去武汉检查,为了让他安心,我在网上在同济医院挂了号,在武汉检查了两天,去我妹妹的学校转了转,那时候外公还可以走路,是五月九号。
六月七号高考考完,九号早上我妈回了Z市,因为住院太不方便,他们接了外公出院,准备过几天再回来住院。妈妈说最后几天外公如山倒,前一天还可以走路,第二天就只能躺在床上;前一天还可以吃面条,后一天只能喝水,最后两天话都说不出来。
三天前他们告诉了外婆真相。
这些都是我妈讲的,我见他的最后一面却还是今年过年的时候,我甚至连我妈高考完回去照顾外公的事情都忘记了,太执念于自己错综的感情,我妈很久没有联系我我就应该想到。
六月十三号下午三点五十四,我妈连着给我打了两个电话,她很少在这种时间打给我,感觉不对我立刻回了过去。电话那边是哭声,不断地哭声,我从没有见过我妈哭成那个样子,她呜咽着喊我,然后告诉我那个事实。
我还是呆在电话这头,觉得整个左手一直在抖。
我下周有所有的期末考试,打了一圈电话都没有用,辅导员拒绝帮我办缓考,随堂考不能缓考,教务老师干脆挂了电话,我回不去。
被小鸡拉出去吃饭,回来之后发现我妈打了八个电话,已经火化了,我妈说Z市的习俗如是。
把深度报道的稿子写完之后又出去跑了步,下着小雨,雨落在眼睛里的时候,路灯有模糊的光亮。一直跑到东门,跑到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四周静寂。
我总觉得这病会拖着拖着,还拖个三年五载,拖到大家都习以为常时他再悄悄离开。太突如其来。习惯了他在那个环境里的存在,不管是施肥、松土还是喂鸡,想到这些画面就鼻酸不已。
我甚至想不清,他选择在这个我心绪芜杂的时候离开,是为了告诉我人生最后都是灰烬不必执着,还是人总归于土,不在世上留下任何痕迹,只能无愧于己。
明天把录音笔要回来,之前想写家族史跟他聊天的录音应该还在里面。残存的声音。
录音笔借给太多人了,录音还是找不到了。
PS:今天打电话的时候我妈说外公的柜子里锁了好多他写的家族史和个人经历,是不是会对我的写作有帮助,最难过的好像是,如此熟悉的一个人从世界上离开之后,你才发现自己竟然很少尝试去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