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午夜一点,算是正月十五了,我上次出门,是正月初三。
那天出门是因为要送住院的父亲回家,在老家疗养休息,因为医院的空气实在太过紧张,大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凝固。去咨询父亲病况的时候,恰好主治大夫在签愿意去武汉的署名。第二天就有闺蜜告诉我尽快出院,医院太危险。还没来得及和哥哥商量的时候,就来了一位小护士神色凝重的告诉我,办出院手续。火速结完所有的手续,我去哥哥原来住的楼房放一些零碎(因为感觉形式不对,我们带去医院的东西全部放在了暂时不住人的空楼房)。保安就将我挡在小区门外,声色俱厉的说外来人员不得入内,央告并说明来意,才不情愿的让我进了门,末了,再返出时小区已经在进行消毒。这是我第一次感觉疫情已经不是新闻里的事件。就在准备原路返回时,供行人走的医院后门已经封闭。等我再返回医院大厅时门口的医务人员已经穿上了防护服。短短一个小时,医院应对疫情的火速,让我对医生的职业多了一层敬畏。
那日,天气很好,太阳暖暖的,街道上人头攒动,我听从朋友的话,带上了双层医用口罩。虽然偷偷听了点朋友的“闲话”,虽没有归入谣言之流,但心里总埋怨朋友有夸大其词之嫌。我做梦都没想到在中国人最看重的春节——万家团员日,这里祥和,喜庆,国泰,民安,而一场灾难早就悄悄降临。
随后的日子里,手机,电视,朋友圈有关疫情的信息铺天盖地,霸占了我所有的视线。担心,忧虑,恐惧,焦灼……一系列负面情绪控制着我的思绪。每天除了陪孩子画画,看绘本。我几乎无心干任何事。
今晚,我决定出小区买一些日用品,(其实想放风,买东西只是借口)走出小区,街道上空无一人,门口的超市已经关门了。出来了空手回去有些不甘心,超市我是断然不敢去的,我也是怕死的人。逡巡了一会,发现了对面街口巷子里的小商店。我进到店里,店里是黑的,没有开灯。店主的媳妇戴着口罩,窝在店铺柜台后的椅子上,似乎没有预见有客人进来。见我拉开帘子进来,她忙从椅子上站起来,问:要买点什么,一边赶紧打开了灯,店里才不那么暗了。柜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不收现金”。我从货架上拎了一桶水,在我打算拎另外一桶的时候,他走了过来,打算帮我拎。只是我制止了他,不要过来,我突然就出声了。
在这样的形势下,我真的并不想一个人距离我太近,我觉得,很不安全。
听了我的话,他果真没有走过来,转身去了柜台。扫了支付码,我拎着水离开。他又从柜台里出来,说,我帮你拉一下帘子。
不用。
我拒绝了他,自己用手里拎的水桶撞开了厚实的塑料帘子,走出去了。自从这场灾难开始,我就进入了闭关状态,除了下楼去取哥哥送来的几包口罩和嫂子炸的油饼我不出门。每天窝在家里,从书房到沙发,到阳台,再到厨房。
这就是我全部的生活轨迹。
一开始,我是不习惯的,我生性自由,从不囿于世俗,往日,无论多忙,我总要去书城瞧瞧字,去健身中心溜一圈,即使不运动,也喝一杯咖啡。这已经是我很久很久的习惯了。
如今,我每天晨起,搞卫生,洗漱,吃早饭,做个伸展运动,然后懒懒的躺在床上打开手机看疫情。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了。自从有了第一例,我就不再去超市了。超市人太多,我觉得不安全,我是个惜命的人。想来许多人跟我一样,或许平日里会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可到了这一步,都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毕竟,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比起超市拥堵的人流,这个便利店,明显安全多了。可为什么,便利店的门明明开着,却黑着灯?因为开灯需要支付电费,而如今的形势,店里的客人,太少了。没有客源,就没有盈利,这是我的理解。租金是支付了的,水电费,暖气费,也是要支付的,可没有客人,没有盈利,便没有收入。
这很艰难。
尽管因为疫情的影响,很多小店都关了门,可这家店依旧,还开着。对于我这样的人,或者说,我们这样的人,有一份财政拨款的工作,属于旱涝保收,就算吃不饱,也饿不死。可对于像店主他们那样的人,一旦没有客源,就意味着没有收入,没有饭吃。这就是为什么在疫情如此严峻的时候,依旧有快递员送快递,依旧有外卖员送着外卖。我想有一句话可以很好的解释这一切。
王尔德曾说:在我年轻的时候,曾以为金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现在我老了,才知道的确如此。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十几年前的一场冰雹。那场冰雹很罕见,将车的顶盖都能砸出洞来。可有一个卖菜的老人,却为了护住自己的菜,被冰雹砸死了。几年前,台风过境,澳门的一个男子,眼见台风要卷走自己的货车,硬是想凭一己之力,将车子拦下,结果,却被车子轧死了。也许,在很多人看来,觉得这两个人太愚蠢。觉得他们分不清楚孰轻孰重,将金钱,将货物看得比命还重。难道你以为他们不知道生命可贵?不知道这样做的风险吗?
不,他们知道。
他们为了几百元,甚至几十块钱拼尽全力,这并不是我们眼里的“傻”,“要钱不要命”,而是以自己卑微的生命当作赌注,去抗衡生活的苦难和沉重。
贫穷会告诉你,命比纸还贱。这跟今天那些依旧在送快递送外卖,依旧在奔波的人是一样的。在家饿死,和出门染病而死,本质上都是死,区别不大。
你眼里的一个不起眼的小菜摊儿,或许关乎着别人一家的生计;你眼里一辆破货车,或许是别人辛辛苦苦攒钱很久,东拼西凑买来的……那是全家人的希望,这就好比老舍笔下的祥子,一辆黄包车,就是他的命。
这些生存在底层的人,一睁开眼,上有老,下有小,满眼都是要依靠他的人,如果不赚钱,生命就要枯萎了。有的时候,不是如何选择,而是别无选择。因此,他们铤而走险,拼了命,也要争一争,或许,会有转机呢,或许,会有希望呢,你看,就是抱着这般侥幸,他们迈出了那一步。
也许,你觉得我描绘的画面太过寒冷,如今太平盛世,哪里还有这样为生活而劳碌的人?你的朋友圈里,不都是旅游,美食,享受吗?
不。
就在前几天,父亲住院,我陪护。同一个病房里的老人已经病得很严重了,他眼眶深陷,瘦骨嶙峋,黑白相杂的头发胡乱地贴在头皮上,他每日都斜斜地靠在折叠好的被子上,时不时听见痛苦的呻吟。他的嘴一张一合,似乎在拼命地喘气。那样的呻吟声,在夜里尤其可怕。有一次,我猛一抬头,发现他痛的扔掉了手机,整张脸也变了形。去开水房时,看见陪护的女儿,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悄悄在水房流泪。我已经有了预感,可还是不忍心装作陌路,“怎么了?”,这简单的问话一出口,她就和我的预感如出一辙,哭的溃不成军。父亲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肺癌,上有一个智障哥哥一个刚出嫁的姐姐。“医院让尽量去大医院手术,这样希望更大”。她抖动着双肩说,“在她们华池山里来说这已经是大医院了,这儿的费用已经负担不起了”。我知道的,所有安慰的话送给她都叫矫情。她现在需要选择,我给不了她。过了几天,来了一个憨厚的小伙子,挺大的个头,红着脸,守在床边,轻声地说着什么。估计是他刚结婚不久的大女儿女婿吧。
再过了三天,那个床位上已经换人了,老头子出院了。
后来才听病房的人说,女婿来说家里有一千斤粮食,让先住着,他回家卖粮换钱。一斤麦子不过一元钱。
我暗自心惊,如今还有人能穷到这个地步?
国家不是都医疗报销了吗?
可我错了。即使医疗报销,对很多人来说,那依旧是个天文数字。
你没有穷过,很多时候,你不知道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
于是,尽管一天天的更新着数字,却依旧有人冒着风险,逆行。
难道他们不知道那些一天天更新的数字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是一个家庭的毁灭?
可等下去呢?是什么?
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那些如花一般的生命,本要绽放在春天里,却永远冻结在了这个严冬。
失去的生命,再也不回来。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看了表,刚好凌晨三点,黎明的曙光即将出现,看见阳台上花盆里养的黑法师长出了新的枝芽,紫黑色,嫩嫩的,坚强地伸展着,像一朵不屈的向日葵。
我想,很快,它就会长出更多的枝叶。我也知道,一切冬天都会过去,一切春天都会到来。
可有些人,再也看不见春天了。
2020.0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