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经意间,秋韵已十足,草木以别样的姿态仰望人间,把一年积蓄的力量涌进根须或者果实,绿意在仲秋后的日子里更厚重——那种绿,不是翠绿,是阅尽风雨后的深绿或墨绿,相随时光,更接近蒲苍黄。
偷闲半日,趁凉风习习,与草木同约,驻足一片草地,与不知名的草儿坐一会,这一番景色成熟而稳重,不奔放、不张扬,只是静静地舒展、蔓延,让人入心而眷恋。秋风轻起,草木随之呢喃,是絮语,我懂,风也懂!风是秋的味道,它轻卷秋色而来,吹淡喧嚣,随袖扬长而去,染红思念。整个秋天,人都是舒爽的,放眼辽阔,大山绵延起伏,秋草匍匐低吟,但高有高的巍峨,矮有矮的铿锵,开花的、不开花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感染,众草悠然,目光中皆是温柔与星火。
一缕甘甜飘过鼻翼,久违而熟悉,似拥万缕秋阳入怀,温暖记忆,没错,是童年的记忆,那时的眼眸中,生我养我的土地朴实且慈爱,这片热土注定不平凡,后来,随着年岁与阅历的增长,对这片热土的眷恋亘古不变,并且更加深厚。阳光舒爽,落在肩上,采药的、休闲的纯粹保留那份静息,大地把每一株草儿清点,灯芯草、燕麦草、菟丝子、车前草......并把它们的前世今生一一铺展。记忆中,秋日,雨水过后,绿叶铺满地面,数缕甘甜萦绕周身,是一种标志,更是一种喜悦,叶片对对排开,不必附身去嗅,走近便甜醉其中,土壤松软,扒开,外皮褐色,里面淡黄色甜根清晰可见。来不及洗去沙土,只草草用衣襟一抹了事,嚼入口中,清甜润心,便会乐此不疲,狂奔原野,必向同伴炫耀几次才肯罢休。那时的快乐很简单,提前完成的作业、一袋烧好的青稞、一根玉米棒和甜到心窝里的甘草。
父亲入药时则叫它国老,孩童时不太明白,后来初试医学教堂时才知,因其性能缓急,而又可协调中和多种草药的性能,使它们入药不争不抢,稳中求和,细想来,正如我国两千多年继承的儒家学风,把爱与敬推崇,以仁与礼相辅相成。别说草木无言,是它们已顿悟世间一切,片叶间已包涵儒家修法,说是修身,亦是修心,修己已安人,来到尘世,把起起伏伏已拿捏的妥帖安然。既是外面打扰,我心依旧安然若素,与一株花聊聊,聊她的前世今生;与一片叶对视,捕捉脉络里蕴含的精神风骨;也是这样的时光,车前草不再是普通小径旁的旦角,也非将军车前的绿意,更不再是人们餐桌上的野菜,而是踏上中药脏腑里的君臣佐使,也难怪,通风遇到它竟溜之大吉。
在路边相遇时,父亲又唤它为甜草,而我却还是喜欢称它为甘草,它的味甜而特殊,能清热解毒、祛痰止咳,秋日里,甘草最肥硕,留在地面上的叶片随季节而变化,已蜕变为黄绿色,看起来几乎衰败的模样,但根须部的甜味却更浓了,这样的甜味,温润能除大热,生吃亦可以平气息,补脾胃不足而大泻心火,古老的中医是这样解释给世人的。除此外,用甘草艾灸用则能温气,补三焦元气而散表寒,除邪热,祛咽痛,缓正气,养阴血。
自然界草木生得如此甚好,它可升可降,阴中阳也。阳不足者,补之以甘,取中庸之道也,中药世家的前辈以中药的性味归经称呼其属性,辛、甘、酸、苦、咸即为五味,所以,一般不说甜,而称为甘,它们以阴阳五行特征治疗相应的病症。我也一直迷恋草的温度和神秘的组合,一株草即可入药又可食用;即可以和别的草药搭配的完美无缺,药到病除;又可以和某一株闹的不可开交,互相伤害。我想,草药的世界和我们的一样吧,或者相见恨晚,或者怒发冲冠,亦或是相忘于江湖。古人医在心,心正药自真。一片陈皮,一块犀角,虽不起眼,却是展现了古人独到的生活美学,小孩发热,似乎神奇一现,绝妙之处点到为止。
甘草出自这里,确也是它的抉择,喜欢这一沃苍茫大地和大地上憨头勤劳的父老乡亲,在河西走廊上逼真描写属于自己的那一抹光亮,精神灵魂在草木深处绽放。多少年来,这里发生着细致而坚硬的变化,大漠孤烟的落寂与干涸不再重复,新城美景十年新已拉开帷幕,八步沙的绿苗茁壮成长,六老汉时代楷模的精神为沙漠着色,满目葱茏,生机盎然,把沙化的大地、山脉改头换面,将黄沙漫天和贫穷一步步赶出家园。在他们足下,大片的草木也会在大漠上茂盛,相信里面一定有一朵淡紫色的花,那便是甘草;也相信,草木们将会连同绿树一起延伸。
一声禅语,参透世间所有的因果,春种秋收都在轮回中,保持虔诚、敬畏,心就会开花结果。这株甘草,站立在秋风中,像极了一个深沉的动词,动而不乱,静看世事,我想把它收藏在一本书里、一首诗里,待我疲倦而归时,诵读与聆听。 时珍他老人家说:甘草的枝叶像槐,高五六尺,但叶端微尖而粗涩,好似有白毛,结的果实与相思角相似。两千多年前,甘草,就有一个古老的中药名字,一种极普通的植物,说它古老,就是因为两千多年来,它在祖国传统药学宝库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为历史上各个朝代的医学家所重视,并有多种美好的称号,《神农本草经》中将其称为“美草”,列为药之上品;弘景将其尊称为国老,是众药之王,能解草木百毒,调和方剂。所谓十方九草,其中的草,即为甘草,古人对甘草的研究也是深刻至极,生存于大自然,与自然和谐共处。《人间草木》中,汪曾祺说:“在沧桑的枝叶间,折取一朵明媚,簪进岁月肌里,许它疼痛又甜蜜”,我再一次仰望众草,时光在叶片上演绎,发芽、生长、花开,不留遗憾,季节深处是丰收与蕴藏的力量,它们是一种神奇的存在,滋养无数生命的秘密。屏住呼吸,一边向阳,一边慈爱,习惯于生命的弛张。
节令顺延,立秋过后,就是处暑、白露、秋风、寒露,每个节气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自然万物均在浮沉中生息,而那时,父亲总会带我去挖甘草,凭借他对草药无限深爱,亦或是草药会在父亲手里呈现再生的机缘,每次我们都收获满满。清空灿烂的庭院里,父亲开始处理甘草,去掉芦头、毛须、支杈,晒至半干,捆成小把,再晒至全干;层层程序没有半丝马虎。在野外草药时,父亲总会将粗根剪下入药,保留细小的根茎继续来年的收获,父亲懂药,但更懂得珍惜大地上的草药,绵延不断。父亲的草药房里,那些大大小小的抽屉里,汇集了草药的整个春夏秋冬。在古代,田间地头都有勤奋劳作的普通老百姓,一般都会谦卑地称自己为“草民”,这大概就是流淌在我们华夏儿女骨子里的草木情怀和谦卑恭逊吧。
南方的草木之中,是见不到甘草的,因为甘草喜欢生长在海拔几百到几千米的干旱沙地、山坡草地上,它更钟爱阳光,充足的光照条件是它正常生长的重要保障。而且,它对温度的适应性也强,抗旱、怕积水,土层深部是它的温柔乡。甘草的自然生存是这样的,但我还是喜欢认为,它本就爱恋这大西北的土地,豪迈、率性,虽然后来也有人工种植或大棚培育的株种,而我更是青睐野生的,虽然其貌不扬,看起来憨憨地爬在地上,枝干不怎么高,但甜味更浓更悠远,只要走近,整个叶片都是甜的,沁心而久远。生于祁连山下,感受每一片绿叶的经脉,聆听每一滴山泉的轻吟,觉得大地馈赠给人们的草药太丰富了,而中药房里的四百味显然太少了,那抽屉里的草木金石之药,只是这未知或未纳入草药中的一小部分。
轻风凉意,人在草中,这一坡苍黄,这一地爱恋,仿佛把我完完整整地还给了大自然,其实,我似乎也真的属于自然草木,岁月缱绻,我也是要修心的,我会将自己酝酿的更加成熟,来填补琐碎日子里的空缺与遗憾,沐日月星辰,饮晓风夜露,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了。
时光深处,黄色更加饱满,一如丰收的尽头。西北大地上,土壤孕育着每一个顽强拼搏的生命,秋雨挂上草叶,无数叶片正打探四季变化,甘草的块茎也妥帖安放在秋的深处。时至今日,再次偶遇,土壤湿润,挖取一段,口感独特,甜香中混合着淡淡的泥土气息,仿佛在味蕾中演绎了一段大地的故事,草木平凡,人亦平凡,但这一番天地不平凡,是良药,随季节枯荣,与我们同在。大西北的凉州,春花与夏果分明,秋雨和冬雪相承, 有花可赏,有味可品,人生尽是美好,即使偶有风雨波折,也属常态,脚步丈量,恰与金秋撞个满怀,一直以来,为三两碎银而忙碌,竟没静下心来感悟这一城草木与阳光,原来,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是时光缄默的美妙物语,此刻的心绪,正向美好生长。
与草木同处,用脚步丈量,感觉有太多的期盼与责任,就如眼前这一坡黄绿草叶,虽气温骤降,仍铿锵开花结果,只为有风有雨的日子里,守一份承诺。所有的人、事以及花草,岁月不惊,亦是风骨犹存的模样,入眸风景,皆是温良。我看到静美在流淌,也许它们一部分不开花,但也有自己的风格,在草木的世界里行走。苍茫大地上成千上万的草木从翠绿走向枯黄,也许还会随霜降赴一场久违的睡眠,在冬日里游一回大梦。然而,都会从春阳里醒来,使命与担当、仁心与救治无限轮回,这一切,一如这片热土上的人们,生活无论多难,只要扎根在大地上,就能找到力量和勇气,传承和延续,以及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