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真是无情。
他在谷底已经不知道待了多少年了。他只记得刚掉下来那一年,他还没有白头发,而如今却已是银发苍苍。
其实刚来那几年,他还是有记日子的。每天当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他就会在山崖上刻一道痕。后来痕越刻越多,一直刻了两千多条痕,他就无法再刻下去了。因为当他看到那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刻痕的时候,他已经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或者是疯狂。他终于在第二千四百九十六天的时候,一掌将那些刻痕全部抹除。他害怕自己再刻下去,会变成疯子。
刚开始的时候,他每天就想着把伤养好,然后找到出路,回到武林,手刃仇人。可是,从万丈悬崖跌落,即使运气好跌到潭里保住了性命,但两条腿却受了重创,无论他如何费尽心力,这腿上还是落下了顽疾。
“没事,只要能找到出路,凭我如今的武功,即使双腿残废,杀那几个贼人也是易如反掌。”
然而,他并没能找到出路。他找遍了这山谷里的每一寸地方,甚至连那潭水的水底也让他摸了个遍。没有出口。唯一的出口在天上。可是这万丈山崖,光秃秃的,又十分光滑,根本无法攀爬。
这是一个死地。尽管这里四季如春,草木丰美,野果颗颗硕大馨香,潭鱼尾尾鲜美肥嫩,说是桃花源也不为过。
他无奈,愤怒,无所适从。但他总得找点事情做。不然的话,一个人待在那种地方,早晚会发疯的。
于是他就用练武来打发时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练了十年,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输武当掌门。再过十几年,他感觉,江湖上那几个老怪物即便还活着,也不是他的对手了。又过了十几年,他已成为这百年来武学造诣最高的人。他自创了十几种武学,随便一种,都可算是绝世神功。
可是,这又能如何?他还是无法离开这里。
天下无敌又如何?终究活在这一方天下。
今天,他还和往常一样,盘腿坐在潭边打坐。这是修习内力的方式,也是消磨时间的方法。太阳一点点地上升,又一点点地下降。早上,北风清爽,下午,南风温和。水里的鱼靠近他,又远离他,来来回回,无所事事。所有的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傍晚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往常他都会等到天上繁星闪闪,月上中天的时候才会站起。但是这一天他总觉得心神不宁,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他抬头看着天上,几抹红霞飞在天边,再看看四面山崖,镜子般映照着红烈烈的光。这血红色的光芒,射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正想转开头去,但是山崖上极速下落的一个黑点,又瞬间让他睁大了眼睛。
那黑点落得极快,很快便看得出那是一个人!
他没有多想,甚至根本没有想。他瞬间就判断好了方位,往那人将要落下的地方一站,全身内力便自然澎湃而出,双脚深陷入土,瞧准那人身子,两手虚空画圆,使一招大挪移手,稳稳当当将那人接了下来。
那是个年轻人,浑身是伤,昏迷未醒。他看着这小伙子,心绪起伏难平,脑海中的记忆一下子倒回到数十年前。
“萧……萧……”他咕哝着,似乎想说谁的名字。那个名字已经尘封了很久,现在,却开始蠢蠢欲动。
过了两天,那年轻人终于醒了。他很高兴,蹦蹦跳跳的,像个孩子。
“这是哪里?老人家,是你救的我吗?”
这第一句话就把他难倒了。这是哪里?他住了几十年也不知道。
“哪里,不知道。救你,是我。”数十年只和自己说话,他口齿已经不怎么流利,但还算清楚。
那年轻人缓缓起身,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特别是内伤,几乎已经痊愈。年轻人十分震惊,因为那些伤至少是十种截然不同的武功造成的,而且十种全是当世一等一的武功,随便一种内伤,没有几个月的调养,根本无法痊愈。
“老前辈,是……是你给我治的内伤?”
“你伤,很重。两天,我不能,全治好。”
年轻人瞪大双眼,简直不敢相信。
他看那年轻人不相信,便将那几种内伤的特质一一说了出来:
“镇山掌,胸口,两处,骨肉,无伤,心肺,剧创。太极拳,腰间,一处,五脏,出血,六腑,皆震。冰火掌,胸背,两处,伤及全身,经脉,尤甚……”
那年轻人越听越心惊,没想到这断崖深谷之中,竟然隐藏着这么一个高人。
他一处一处的创伤都给那年轻人讲了,还说了自己是如何给他治伤的。
那年轻人初时还能听得懂,但等老人讲到他独创的那些武功时,年轻人就听不太懂了。因为老人的一些武学之道,已经偏离甚至背离了传统武学。不过,这年轻人也是武学奇才,虽然不是很懂,却很快就能听出一些门道,渐渐地,年轻人便沉浸其中。
年轻人听得入迷,他讲得也越来越尽兴,慢慢地,就将这数十年研习所得说了出来。但他数十年精研武学的成果,哪里是一时三刻能讲得完的。于是一老一少,一讲一听,一连七天才终于讲完。
他讲完之后,心满意足地大笑了一阵。而那年轻人,等他笑完之后,便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十分恭敬地说:
“请前辈收我为徒。”
他心里很高兴,又很心酸。
“我从来没收过徒弟,你要做我徒弟,我很开心。但是,你学了我的武功,也离不开这里,你又为什么要学呢?”滔滔不绝讲了数天的话,老人又能说得流利了。
“我……”年轻人看着那光滑如镜的断崖,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
“唉,起来吧。”他伸手想去扶起那年轻人。
“前辈答应了吗?”年轻人依然坚持着。
“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徒弟了。”他将年轻人扶了起来。
“你叫什么?”
“我叫柳笑生。师父呢?”
“我……”他突然愣住了,因为他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萧……萧……唉,我只记得我姓萧,名字却忘记了。”
柳笑生看见师父脸色悲戚,知道师父这数十年的生活,一定十分孤寂,否则,怎么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
“名字忘了就忘了吧,大不了再取一个,师父不必为此伤怀。”
“那,徒儿你说,该取什么好?”
“就叫……萧万寿,怎么样?”
“不好不好,万寿,那不是活一万年?让我在这里活一万年,还不如杀了我呢。”
“这……”柳笑生有些尴尬。
“算了算了,叫什么不重要,只要有你陪着我讲话,我就很开心了。”
“徒儿定会尽心服侍师父。”柳笑生又跪下,郑重地拜了三拜。
从此,师徒俩每日习武、切磋,当然也常常聊天,时间开始变得飞快。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
柳笑生是个天才。不过三五年,就将他的武功尽数学到了家。他很满足,却也有些担忧。因为他发现,笑生好像变得越来越反常。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会看见自己的爱徒站在那断崖边上。终于有一天,笑生兴奋地跟他说:
“师父,我想到了!我想到怎么上去了!”
该来的总是要来。
他一脸冷漠地回答:“哦?这么高这么光滑的山壁,你怎么上去?难不成飞上去吗?”
“师父,还记得您教我的纵气掌吗?我只要将这纵气掌的方法,运用到轻功上,我们就有机会上去了!”
“一派胡言!”他愤怒地将袖袍一甩,一瘸一拐地走了。这么多年,他的腿还是没好。
“师父!师父……”笑生看着师父蹒跚的背影,一瞬间便明白了。
这天之后,笑生再也没提过要离开这里。他一连几个晚上留心观察,也没再看到笑生偷偷爬起来。他以为这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他以为笑生还是选择了留下来陪他。但是他错了。等到他知道笑生一直偷偷习练轻功之后,笑生已经能够攀登到山崖中部了。他很震惊,但更多的是愤怒。
“你是怎么背着我练功的?”他声色俱厉地问道。
“师父,你毕竟已经老了,五识已不如以往敏感了。”笑生平静地说。
“你……你……”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师父,你放心,等我上去之后,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上来的。”
他平复了自己的心情之后,又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说:
“好。既然你执意要走,为师一个半残老人,也拦不住你。不过你既然要离开为师,为师便要拜托你一件事。”
“师父请说。弟子定当尽力而为。”
他没理会笑生的话,自顾自说道:“为师当年落入此地,乃是拜一个仇人所赐。那仇人当年武功已是极高,这数十年过去,只怕仍旧胜我一筹,况且我此生已是无望离开此地,这血海深仇,我已不能亲手了结。你天纵奇才,资质远胜为师,定可帮为师除掉这恶人。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习武之时贪功冒进,内功根基不深,只怕难以在数年之内胜过那人。而若要等到你内功大成,恐怕我与那人都已经驾鹤西去。”
笑生闻言一惊,回想这几年,因为一心想着要尽快离开这地方,自己确实一直贪多求快,师父告诫过几次,他也没听进去。
“那……那该怎么办?”
“既然短时间内你没办法在武功上胜过他,那就只能寻找他武功上的破绽。我这许多年反复研究他的武功,总结出了一套心法,你将它学去,日后可以对付他。”
“可是,那人数十年前的武功套路,难道现在还会一成不变吗?”
他叹了口气说:“也许变了,也许不变。但你学了,还有一丝机会,不学,你永远没有机会。”
“好,我学。”
他转过身去,眼神里有悲伤,有愧疚,还有一丝疯狂。
“为师累了。明天再教你。”
第二天,他就将那门心法的口诀传给了笑生。那口诀艰深晦涩,又十分拗口,纵然是柳笑生,也花了好些时间才全部记住。接下来几天,笑生没日没夜地习练着那门心法,但却越练越觉得不对劲。那门心法的运气之法,似乎与之前师父所教的都有所不同,他练了几天,便觉得全身经脉都有阻塞之感,甚至浑身的气血都有倒行的迹象。他不敢再练,隔天找到师父,刚想开口,师父就说道:
“是不是感觉全身经脉阻塞,气血将要逆行?”
“是,弟子特来求师父解惑。”
“无妨,待为师替你运功,助你冲关。”
他将双手抵上笑生的后背,一时间有些下不了手。
“师父怎么了?”
“哦,没什么。为师老了,需要调息一会儿才能运功。”
他深吸一口气,一股汹涌的内力便顺着他双手,涌入了笑生体内。那股内力顺着经脉,直扑丹田!
“师父你……啊!”笑生痛苦地大叫出声。在师父内力入体的一瞬间,笑生突然就明白了,师父从一开始就不想让他离开这里。他想要运起自身的内力抵抗,但也许是这几天练了那门心法的缘故,他调动全身内力的速度比往常要慢了许多。就是这一慢,师父汹涌的内力已经势如破竹,直抵丹田。
丹田如果受了重创,那跟武功尽废也差不太多了。
笑生拼死一搏,反手一掌向师父的腰间打去。师父没有料到他在这时候还能反击,来不及躲闪,腰间就受了笑生一记重掌。师父虽然被一掌打退,但师父留在笑生体内的那股内力,依旧在肆虐。笑生瞬间便点了丹田周围的十几个大穴,但这也仅仅是稍微减缓了那股内力而已。顷刻间,那股内力便如开闸的洪水一般涌入笑生的丹田里。
“啊……”笑生痛苦地叫了一声,就晕死了过去。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爱徒,眼里似有风云变幻。
过了许久,像是下定了决心,他缓慢而坚定地走了过去,一掌打在柳笑生的天灵盖上。
“别着急,为师会去陪你,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萧……萧……呵呵呵……”
一阵似哭又似笑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中,末了,突然响起一声如骨头碎裂般的脆响,谷中又陷入了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