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年少成名,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有如花美眷,家庭幸福,仕途显赫,武功绝伦,只因顶头上司家干儿子看上了妻子,并几次三番侮辱,从此,美满的家庭被扰乱,最终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名著之所以经典,就在于不同的年龄读它,都有不同的人生况味。著名诗人蒋捷诗中写道——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
于我而言,读水浒,读你,正如蒋捷“听歌”。少年读你,读的是你的疏逸俊朗,武功盖世,和鲁智深惺惺相惜,对妻子有着那个年代男人少有的尊重和体贴,不似松江对阎婆惜,杨雄对潘巧云。甚至,还喜欢你眉宇间淡淡的忧郁,更是同情你的多舛命途。小忧郁——学生时代的我们,都喜欢这种英雄好汉偶尔的小忧愁,喜欢他们冲冠一怒为红颜。那是纯情学生时代的特有底色。而今,再次走进你,读到的是你的精明算计,谨慎权衡,读到的,是你的冷漠,你的冲冠不怒。当妻子被高衙内在岳庙调戏,你挥拳相向,怒目圆睁,但当看清对方真面目,你收回拳头,更收回了内心的勇敢决绝。这一刻起,也就注定,你不会也不敢反抗高衙内,因为权力,还有对仕途官位的考量。你是个极理性之人,理性的让人心觉冷漠凄寒。如果说这一次你的表现,我们可以理解,那么接下来的你,将一次次瓦解我对他寄予的希望,正如黑暗的社会,将步步瓦解你对朝廷寄予的希望,将会把你心底的希望连根拔起,撕得粉碎。
富安、陆谦合谋,用调虎离山计,将你请至小酒肆喝酒,而将林娘子骗至陆谦家中,助高衙内行不轨之事。当锦儿逃脱出来,找到你哭诉实情。你“三步做一步”,你怒火中烧。然而,当赶至陆谦家中,只是立在胡梯上,叫“大嫂开门”。而高衙内趁机斡开楼窗,跳墙而逃。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你在给高衙内逃跑的时间,你不想更不敢再次直面高衙内。林冲,你原本应该破门而入,拔刀相向,单凭你是七尺男儿,更遑论你有高绝的武功,然而,你没有!你有的是再三思忖,反复权衡,这样的你让人遗憾、陌生。辱妻之恨,几次三番,是可忍,孰不可忍!过后,你陪妻子、锦儿一起回家,”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奔到樊楼前,去寻陆谦,他又怎会在原地等你?从你到现场解救妻子,到将陆谦家“砸得粉碎”,再到三人回到家中,时隔良久。你并非如此蠢笨之人,知道被好友陷害,为何不直接找到他报仇?为何几经周转,才要手持尖刀去寻陆谦?以你的身手,即便手无寸铁,十个陆谦也难敌于你啊!你这样做,是真的怒发冲冠?还是做样子挣得一份颜面以显示你不可触犯的威严?我不得而知。之后,你在他“门前等了一晚,不见(陆谦)回家,自归”,一连等了三日,并不见面,自此”每日与智深上街吃酒,把这件事都放慢了“,夺妻之恨,就这样被你抛至九霄云外。
但是,我仍然理解你。毕竟人生一世,几十年光景,会遇到很多不如意之事。更何况你身在官场,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是哀你不幸,也怒你不争啊!刺配沧州的路途中,你誓要写下休妻书,美其名曰“(娘子)青春年少,休为林冲误了前程“,最终却是为了“如此林冲去的心稳,免得高衙内陷害“。就这样,美丽贤淑亦无力反抗的娘子,被你慷慨地献给一再轻薄她的小人。之后孑然一身的她,面对小人的骚扰侮辱,再也没有理由拒绝。日后你上了梁山,当再次想起她,想接她一起上山时,她早已不堪侮辱,悬梁自尽,这既是对高衙内之流无声地抗拒,亦是对丈夫你彻底的绝望。从这一层面来讲,林娘子实属小女子,大气象!
林冲,如果没有时势造就,是不可能成为英雄的。或者说,你有成为一名英雄的才智和能力,却没有成为一名英雄的勇气和意愿!面对“花花太岁”高衙内在京城多次占有良家妇女,你选择冷眼旁观;当厄运降至你头上,你才猛然发现,已无人相助!昔日,鲁智深面对欺侮卖艺女子金莲的镇关西,选择了磨刀霍霍,路见不平一声吼;今时,豹子头面对辱妻之恨,选择了向鸵鸟一样的逃避退让。在选择面前,首先做出的是是非判断,如果三思之后,做出的便是利害判断了。鲁智深活得简单、纯粹、通透,读到他的文字,总是会让我击节叹赏,直呼酣畅;可是林冲你,太过谨小慎微,让我心内压抑。人在官场,波谲云诡,境况复杂,三思而行,可以理解,亦是求生之道。可是面对这样屡次三番的陷害,更多的考虑,就是懦弱,没有血性,就是委曲求全了。孔夫子反对“三思而后行”,“有思则为善矣。然则至于再则已审,三则私意起而反惑矣。”“三思”——“三私”之谓也!作者施耐庵让鲁智深这样简单通透的人得一生圆满,而让林冲这样精心思忖、再三权衡利害的人物命途多舛,是不是在告诉我们,做人,还是简单纯粹点好呢?
站在岁月的渡口,隔着历史的烟云,今时今日的林冲仍然很多,是我,是你,也是他。鲁迅先生曾说,中国有两种人——“示众的材料”和“麻木的看客”,正如为高衙内提供场所欲行不轨之事的陆谦家楼下“邻舍两边都闭了门“,南京“彭宇案”、广东佛山小悦悦事件、河南驻马店二次碾压事件,惨剧的发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现场多了很多林冲。繁华的都市,喧嚣的人群,却多了很多的冷漠,多了很多的“三思”。时至今日,林冲的意义历久弥新,愈加深刻。
道德的坚持需要条件。当偶尔听到,陆谦富安还有管营,合谋火烧草料场来陷害你,你积压心底的怒火再也无法控制。在此时,你已无路可去,也终于彻底认清这个世界的黑暗污浊。天下之大,从来就容不下你。你战胜了心底无数的条条框框和规则,手刃陆谦,富安,终报昔日之仇。当你已无去处,还谈什么道德!和一个被逼至悬崖边缘的人讨论道德,太过滑稽,也纯属奢望,当然也过于天真!
最终,风雪夜的你,扔掉了草料场的钥匙,毅然决然选择了花枪。这一简单的举动,是不是也表明,此时的你,终于明白,想要打开新的一扇门,钥匙,是徒劳、是枉然,只有花枪,才能带领你突出重围?是不是表明,你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丝希望,已被这茫茫大雪扑灭,心门已锁,心已死?此时的你,终于在这风雪连天之夜,成为英雄,成为魁奇伟丈夫!也在此时,“水浒”首现,有了全新的含义。《诗经》有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泱泱大宋的国土上,已容不下你这样的人。水的这边,只能是高俅、蔡京之流,只有水的那边——水泊梁山,才是你的栖息之处。
没有了奢望,没有了曾经的忠君报国,之后的你,在梁山之上,虽冲锋陷阵,大展身手,屡立战功,眼睛却已没了神采。恰似战争机器,郁郁寡欢。
你的世界,一直在下雪。终究,赤条条去了无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