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阿成决定要逃的时候,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一时也没打定主意要去哪里,一切都来得太快了,生活就像一场无法预料情节的现场直播,前一秒他还处在春风得意、眉飞色舞的时刻;后一秒就被现实飞来这么狠狠的一击。
2017年8月30日夜晚十点左右,在X城的沿海大道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辆小轿车与行人相撞,肇事司机就是阿成,那个被撞的女人当场晕倒,被阿成及时送往医院,刚刚进入了手术室。
紊乱的思绪根本来不及梳理,已经拟好的计划都要被迫停下。
乱哄哄的脑子里,总是飘浮着四个血淋淋的大字“我完蛋了”。
但是马上又有一个否定的声音在他脑中盘旋,“不!我还有退路。”
“逃?对!我还可以逃走!一定要逃离这里!逃得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
阿成趁着对方家属还没到,赶紧地从医院溜了出来。之前护士叫他先去交费,他就去付了两千块钱,现在他有点庆幸缴费单上没有签他自己的名字,而那张单据还留在他的上衣口袋里。
阿成走出医院,在路边拦上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他的单身宿舍。他已经做好了全身而退的打算,车子是公司的,开到医院之后,他就把车子停在了医院,现在跟他没有关系。他在这个城市除了存在银行里的钱,没有任何财产,也没有亲人,只有一些泛泛之交的朋友,现在这些也都不算什么了。
他想只要能够平安的离开这里,那么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会和他再有任何牵扯。
那个女人是横穿马路,这怪不得他,他只是喝了点酒,没别的。谁让她不好好看路呢?
上车之后,阿成的每个毛孔都充斥着紧张的气息,他直挺挺的坐在后排,不时扫过眼前霓虹的灯火。这个打拼了多年的城市,他在这里付出过劳动和汗水,收获过成功和名利。他几乎把这个城市当成了第二故乡,可此刻这个故乡却是这样冷酷无情,逼得他毫无容身之地。他曾经也无数次想象过当他准备离开这里的情景,但从没想到竟是现在这般狼狈的落荒而逃。
他一路心神不宁,不敢去回忆车祸中惨烈的画面,他只记得血肉模糊的一幕,女人的长发和血迹粘在了一起,看不清她的本来面目。上帝保佑,但愿她还能够活着。
阿成在车上把准备要带走的行李在心里盘算了一遍,捋清了房间里每样东西存放的具体位置,计算出了最节省时间的整理方案。
可事实上,当他回到宿舍之后,却发现这一切根本都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他还是心慌,害怕被熟人看见,急急忙忙的胡乱塞了几套换洗衣服,匆匆扫过一眼桌面,看见重要的就往包里塞,没看见的也想不起来有什么是重要的。总之人离开了就好,其他的都不太重要!
五分钟之后,阿成出门了,还是刚才那辆出租车,这次他跟司机说去机场。
02
1976年的冬天,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大人们不用外出劳作,孩子们围在碳炉前烤火。
灰头土脸的村庄一时变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茫茫天地间一片纯白无瑕。孩子们望着户外一大片无人踏足的新雪,犹如面对着一个新奇的未知世界,耀眼的白光仿佛在散发着迷人的诱惑。他们渴望去玩耍,渴望去踩踏,渴望去滚雪球,渴望来一场打雪仗。
可是一向慈爱的母亲早早的扼制住了他们蠢蠢欲动的念头,严厉的交待过他们绝不可以跑到雪地里去玩耍。因为孩子们都没有防水的胶鞋。是的,他们脚下穿的都是母亲亲手纳的棉鞋。六个孩子,一人只有一双,再也没有多余的鞋子可供换新。他们脚下的棉鞋虽然暖和,可是却沾不得一丁点雨雪,一踩就会渗湿。天寒地冻的天气,鞋子一湿十天半个月都不容易晒干。冰冷刺骨的代价,孩子们大概是清楚的,所以母亲交待过的话孩子们大多都会听从。
幼小的阿成在这群孩子中排行第四,这一年他才7岁,他是这群孩子当中最大胆也是最贪玩的。母亲不让他出去玩雪对他来说,就好比眼前放着一盘美味佳肴不让饥饿的孩子动筷一般难耐。他抓耳挠腮,始终按耐不住想要出门的冲动。
“阿成,你不能出去,妈妈说出去会把鞋子弄湿的。”9岁的姐姐在尽力阻止跃跃欲试的阿成。
“那我把鞋子脱下来就不会把它弄湿了。”阿成小小的脑袋里竟然萌生出这么聪明的馊主意。
“什么?你疯了吗?外面那么冷!”姐姐瞪大了眼睛,大吃一惊。
可是阿成却不屑一顾的说:“哼!冷算什么!等我出去堆个大雪人出来羡慕死你们。”
说完阿成就真的脱下了鞋袜,打着赤脚走到了门外。屋外的鹅毛大雪还在纷纷扬扬的飘洒着,眼前的地平面被雪花垫高了许多。阿成像一个初入雪地的精灵,环顾着四周的晶莹。他轻轻地把脚丫伸入厚厚的积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出一排整齐又规则的脚印。冰凉的雪花包裹着阿成冻得通红的脚丫,凛冽的寒气从他的脚心迅速漫延至全身,他冷得浑身打哆嗦,冻得青紫的嘴唇间不时发出咝咝的抽气声。
阿成在雪地里跳了一圈之后就不再感到寒气透骨了,他开始散欢儿地在雪地里闹腾起来,他热衷于在平整的新雪上留下几个深深的窟窿。接着他又捏起一个雪球,拿在手里对着它哈气,感受它慢慢熔化。
“唉呀!阿成,你这个死小孩,你跑到外面去干啥?还不快给我回来!”母亲刺耳的尖叫声从屋里传来。冰天雪地里,阿成正玩得起劲,他也不去理睬母亲的叫喊,只顾滚着手边越积越大的雪球。
“阿成,你听到没有,你快给我回来。你不要命了!”母亲说完就拿起门后的棍子准备去把阿成给赶回来。
大胆的阿成看到棍子还是会害怕的,他看见母亲操起了棍子,预见自己可能会受到一场皮肉之苦,顾不了太多,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向着远处奔跑起来。
“阿成,你不要跑,逃跑是没有用的,你快给我回来!”母亲一声声呼唤着淘气的阿成,双脚也不由自主的踏入了雪地。母亲穿的也是不能碰水的棉鞋,鞋子重重地压入雪地,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踩下后又要费好大劲才能把它拔出,她当然追不上身轻如燕的阿成。
母亲越是无法追上,心里就越是焦急,突然一个跄踉就跌倒了,她鼻尖朝下,重重的磕在坚硬的石头上,疼得钻心刺骨。
母亲“唉哟、唉哟。。。”的痛嚷着,阿成听见后终于不逃了,赶紧跑回来瞧。只见母亲匍匐在雪地里,痛苦的脸庞上,沾了一脸的雪渣,凸出的那不知是被撞的还是被冻的红红的鼻头,显得分外惨烈。受伤的鼻孔里流出了鲜红的鼻血,一滴一滴的落在眼前的白雪上。那温热的鲜血落下后却不见踪影,不到一秒就消融了,把周围的白雪给染得一片通红。白茫茫的雪地里,只看见红白分明,格外刺目。
03
去往机场有很长一段路程,坐在出租车上的阿成在酒精的作用下,被摇晃的车厢和稍微放松的神经催得昏昏欲睡。他在车上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回到多年前的那场雪景,脑海里不断闪现着红白分明的画面。
车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隐约中仿佛传来了母亲一遍又一遍的呼唤声——
“阿成,你不要跑,逃跑是没有用的,你快给我回来!”
在梦里受伤后的母亲一遍一遍的责骂他,“阿成,你这个死小孩,叫你不要跑,你听不见啊!你的家就在这里,你要逃到哪里去啊!”
“你要逃到哪里去啊?”昏昏沉沉中,这句话被无限放大,整个脑袋里都在萦绕着母亲的话语。
路灯下一道强光闪过,阿成突然睁开了迷蒙的双眼,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终于幡然醒悟,明白天网恢恢,他终究还是无处可去的。
“师傅,麻烦前面路口调头回去吧!”
“哥们,你这是肇事逃逸吧。看你从医院出来就慌慌张张的,衣服上还有血迹呢。别着急,前面拐个弯就到派出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