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可理解的人物

----浅谈吴凤珠形象的塑造

文/吴文博

柯云路的《京都》三部曲第一部《夜与昼》,在广阔的社会生活背景上,把《新星》中的必个主要人物李向南、林虹和顾小莉等从边远的古陵县一下子拉进了五光十色、眼花缭乱的京都生活里。用全景式镜头展开了当代京都上层社会和普通市民生活的巨幅画卷,在一夜一昼的时间框架里写出了四个主要家庭和与之有联系的几十个人物,其规模之宏阔、场景之丰富、气势之恣肆、矛盾之复杂、涉及问题之纷纭、人物形象之多样以及手法之多样化等等,都使人耳目一新,为之震惊。

本文想拈取其中一个很小的侧面,着重对吴凤珠这个形象的塑造谈一点粗浅的看法。

在新时期的文学画廊里,知识公子的形象比比皆是,司空见惯。其中不乏文革的迫害者,亦不乏时代的戏弄儿;有的是大刀阔斧的开拓者,有的是叱咤风云的政治家;有沉重的翅膀,也有奇妙的黑炮。然而,像吴凤珠这样心理变态的知识分子形象还不多见。《夜与昼》中,吴凤珠的描写虽然只是作者奋笔疾走的笔尖上轻轻带过的一章,但读后却给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当然,由于开放政策的实行,各种西方现代流派理论和作品的大量涌入我国,三十几年来文坛形成的僵死的思维模式受到了极大的冲击,立足于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我国作家不得不进行反思,尤其是青年作家,他们勇于探索,敢于实验。于是,各种新手法、新流派此起彼伏,五彩缤纷。以现实主义的伤痕文学发迹的柯云路舍不得丢掉现实主义这块基地,在吸收各种新手法的同时,仍然用社会政治学的眼光攫取生活,坚持走自己的路,执着地用已经包容了许多新的表现方法的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实现自己的追求。

他说:“如何使小说具有惊心动魄的力量呢?结论只有一个:在揭示人物性格的深度、广度和复杂性上追求惊人之笔。”《夜与昼》的写作,正体现了作者的这个追求。

在《夜与昼》中,作者既注意了情节结构的恢宏复杂性和全方位、多镜头,又注意了表现方法的灵活多样和潜意识、蒙太奇,从而揭示出社会生活和人物性格的深度、广度和复杂性。说来也怪,柯云路在他的创作中有意无意地证明了刘再复的人物性格二重组合命题。小说中栩栩如生的几十个人物,除了像李向南这样的一些作为小说骨架的人物其性格自不必说,就是那些三言两语一带而过的人物也够我们反复玩味的。顾恒这样比较开明的省部级干部家里居然有一个为非作歹的儿子顾晓鹰,李海山这样正直的老革命却是一个满脑子封建残余的守旧者,如此等等。那么,吴凤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呢?

一句话,吴凤珠是被三十多年来我国对知识分子改造政策异化了的一个“物”。说具体一点,吴凤珠是一个被我国三十多年来“急风暴雨式”群众性的政治运动愚弄了的、没有个性的、空洞的、迂腐的躯壳。她身上具有所有知识分子爱好虚荣的那种劣根性。她的心里只有被她的丈夫称之为“绝对之探求”的那个东西。小说中对她翻箱倒柜寻找多年以前的那些笔记本的细节描绘,正是她经历了三十多年政治运动后的心理变态的直接外化。

吴凤珠性格的最大特点就是政治虚荣。不过,这种政治虚荣在她身上表现为极端膨胀,最后发展为心理变态。早年她曾经是一个单纯而热情的革命女性,追求精神文明,冲破封建束缚,出国求学到过西方国家,爱情上也曾经打败了一切对手。这些,都出于她那年轻女性所特有的自尊和虚荣;这些,又养成了她“固执,一往无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格。为此,她感到骄傲、自豪。后来,她回国受到共和国的百般宠爱。国家领导人“温暖的握手”、“首长和蔼的微笑”、人们“掌声的浪潮”以及扎蝴蝶结的小女孩献来的鲜花,这一切使她激动了眩晕了,自我解剖了。她认识到“共和国,一切是伟大的,只有自己是渺小的。好好改造渺小,以适应伟大”。也就是从这时候起,她年轻时单纯的自尊虚荣之心上又蒙上了另外的色彩。这使她的遭遇越来越不幸。她的感恩和追求,她内心深处的自我解剖只有她自己知道,社会和政治不理解她。三十多年来,急风暴雨式的群众性政治运动从来就没有间断过,而每次政治运动首先首先蒙难的又都是知识分子。她这个不善于观测政治风云(也叫政治上不成熟)的女心理学家,有过留学国外的经历,当然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人。可是,她单纯透顶了,她竟然一点儿也不明白这一点。这导致了每一次政治运动她都是冲击的对象,而每一次她都接受了。而且,每一次她都是十分虔诚地、认真地对待着。她有一句话:“人就是要认认真真地活着”。思想改造,她“沉痛地解剖自己的灵魂”;劳动改造,她咬着牙趟进冰冷刺骨的河里。不但如此,为了入党这个“正正经经的事情”,她“紧跟各项运动,响应各个中心口号”,“不知交了几百份思想汇报”。可是,她太单纯了,只按照她自己单纯的思想逻辑行事,把自己强烈的归属需要当成了唯一的目的。她认为,入党就是目的,目的就是一切。结果,每一次不是跟不上,就是跟过了头。虽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自我解剖中度过”,但仍旧是“要继续提高对党的认识”,不能被接收为预备党员。其结果“照例是心脏病发作”。直到退休时也还没有明白过来,为了她那个“绝对之探求”,“她一定要翻出她的思想笔记来”。可见她已经完全神经质了,麻木、迂腐,十足的悲剧人物。

小说采用漫画式笔法,着重写了吴凤珠寻找笔记本在满屋子翻箱倒柜的细节。像鲁迅对待阿Q一样,既给她以强烈的同情,又给她以无情的嘲讽。人物出场就是一副漫画镜头:狭窄拥挤的房间里,六十多岁的吴凤珠一吃完饭就翻箱倒柜,“把里外房间翻乱了,把一家人也翻烦了”。为此,她与家人之间产生了矛盾。她和丈夫顶嘴,她和女儿吵架,她对儿子的诙谐打趣报以迂腐和认真,她对过去好友的孤女林虹来访置于冷落不顾,“她的火气很大”。“她要翻,翻,翻,找不见不罢休”。“她翻到哪儿,别人就应该赶紧让开哪儿。”否则,她就要跟别人闹。她的这种和大家不相协调、叫人无法理解的举动,正是她精神畸形的具体表现,正说明她这个心理学家的心理已经缺乏稳定的心理逻辑,甚而至于严重变态了。

像一个经受过严重创伤而成为精神病的人,吴凤珠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那些笔记本,按照新上任的所长说的,她的入党问题“组织上是会考虑的”。这就是她的神经质,这就是支撑她几十年来“虔虔诚诚”不断努力的精神支柱,这就是她最大的政治虚荣心,这就是她的动力,这就是几十年来“改造”在她头脑里打下的烙印。以至于她看轻一切,连睡觉也觉得不太重要。然而当她失去了这个支撑的时候,她的精神堡垒就会完全崩溃,阳台上传来的说话声,使她“在光影旋转的迷雾中”“一点点瘫软着倒在阳台上”。这就是她的下场,一个阿Q式的知识分子的可悲下场。

由于受到丰富多样的文学潮流及其创作方法的冲击,现实主义者们对现实主义的理论探讨及其争议近年来也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以往把现实主义抬高到涵盖一切的高度,结果非但没有繁荣创作,反而使现实主义成为人们不屑一顾的教条。这已经成为人所共知的现象。目前,现实主义到底要向何处去?尤其是作为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苏联学者德•马尔科夫提出了“开放性体系”的理论。他认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是真实地描写生活的历史的开放的体系”,它是一种新型的艺术意识和美学体系,它应该具有真实的广阔标准使它得以最大限度地从各个方面揭示艺术同现实世界的联系。它的体系应该是一个发展的灵活的体系。对于艺术家来说,客观地认识不断发展的现实生活是没有界限的,它可以而且应该把人类一切优秀的艺术成果融为一体。德•马尔科夫的理论对我国文艺批评界无疑产生了重大影响。刘再复等人极力认为,现实主义是一种比创作方法更高层次的概念,应该从文学精神的角度去把握,更应当吸收各种不同的现代创作理论和表现方法。理论上如此,实践中怎样呢?柯云路的创作实践回答了这个问题。

不说别的,单就塑造吴凤珠这一形象来看,小说在描写时把当前和过去、现实和幻觉结合起来,紧紧抓住人物的内心活动,采取意识流小说当中场景固定、人物心理可以自由流动的方法,忽而是她和丈夫、儿女吵架,忽而是她神经质的意识流动,忽而是一个慈母道出几句关心女儿婚事的话,忽而又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沉浸在梦幻般的紧张状态之中。忽而实,忽而虚,虚实交错,杂乱无章,深刻表现了吴凤珠这个精神变态女人的内部心理和外部现实之间的尖锐冲突。这真是淋漓尽致,入木三分。实际上,小说中吴凤珠翻箱倒柜而找不到东西这一现实矛盾正是她几十年来苦苦追求而不可达到的心理重伤的具体外化,很富有象征性。小说还把电影表现人物幻觉的特技镜头应用于概括吴凤珠几十年来心理变态形成的过程,既简洁又深刻。“改造。改造。周围是一圈圈开会的人。写汇报的纸像雪片一样。她越来越渺小虔诚。头越来越低。脚下是干校水田的泥泞。赤脚,自己的脚白胖松软,简直是个剥削分子。她要改造。她要解决组织问题——一瞬间,她就想到了自己所以要写思想汇报的目的。她要翻。再累也要翻。天亮也要翻。”“她要翻。翻。翻。……”

另外,小说还用富于象征性的笔法在景物和人物外貌描写时反复外化人物扭曲的内心。吴凤珠家的门是呆板的,单调的,灰沉沉的,而且残缺不全,只有一扇坏的,歪斜地扭着长脸的门。在立柜的穿衣镜里,她看到“脸在里面拉长了,窄了,变形了,扭曲了,像是河面上水波晃动中的倒影”。她换了一个镜子,但仍然“满脸是汗水与灰土划出的可怕的道道,漫画一样,又是一种变形。”即使擦去了灰尘,她看到的她,仍然是变形的。这一切足见作者在外化人物扭曲的心理时所下的功夫。

总之,吴凤珠是一个悲剧人物。她既是一个学有专长的知识分子,又是一个迷醉于政治虚荣的社会牺牲品。读罢小说,我们不禁为她的不幸而哀怜,又不禁为她的迂腐而嗟叹。深刻啊!

1986.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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