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
最好在春末,临界夏之初,杂花生树的上午,大地回温土膏丰润的时节。或者秋冬交接,铅华洗却,露骨的风凉水冷,那个清且无尘的午后。
找一段两头接驳因峰回路转而隐退杜鹃、桃花、木芙蓉什么的阡陌,走走停停,不紧张不着急。
郊外,也可以乡下。不用刻意求远,信马由缰,放下矜持和防伺,邋遢得没人也没啥事想烦你惹你。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释然而淡简地敞开,袒裸在熙来攘往的众目下。
山寺永在红尘香软处的脚板上。只要心存欲念,必生神明,继而轻云出岫,活灵活现种种传奇。
水一方,科罗拉多峡谷的断面,沉淀着迭肩的地质信息,如果逐层揭起,能还原几百万年来光阴造化的履痕。同样的手法,剥脱山寺不同年代的装裱,可以穿过人世尘埃的浮蔽,体察北宋中叶,那名永春小岵山真人的古道初心,并观窥世态的晦明枯荣。
浓妆艳抹最外层的金碧,总吸附世事绮靡,潮起人流的杂驳喧嚣,似乎都不愿在晨钟之前暮鼓之后,拈个夜深静静叩问微风入境的归属。
去过黔西南西江的人,没有不被薄暮时分千户苗寨亮起的灯火而震撼。游人如织如梭,淘空了依山旁逸老宅的灵韵。当纯净的鼓舞歌吹不再时空复见,还有吊脚楼在雷公山半坡,苍白地诉说来自遥远洪荒,那叠叠重重的九黎蚩尤,武陵苗,以及盘山越岭临御的金竹夜郎,一路清歌向迷茫最被遗忘的感伤。
无力修葺的岁月,素颜本色,蓬荜自有娑婆世界的品质。像湘西凤凰,衔徽驻形,拾傩入韵,削山砌骨,依水集灵,至今仿佛听得见边城娓娓的善与美,灵隽化外只有无言的体悟。
回溯民国以致清明,山寺占地和建制渐见简约,至大元延佑年间基本只是“帝”字核心架构侧靠峭拔的山峰,骨感稀世。到了北宋元丰六年才返璞归真,数间草庵拾得慈悲的源来。
上午或下午,初夏间或晚秋,这段素面朝天的徯径,总如分花捋发的瀑布,垂挂在山寺嶙峋的高肩上。翻山逐水,一端挑着顾盼,一头栓系前瞻。
有时真不要水银泻地的冷俏,也不必华茂春松地丰雅。推开云遮雾罩的往来,收拾活脱的霁月光风,理会万事的缘由,你无须注脚自然明白。
那年头,山茶花铺叙半山葱茏半山雪,无拘束地漫往叠翠的丘壑。仿佛特意挑选了春寒和秋凉的日子,给戴云山延伸脉裁剪了贴心的锦被。古木参天隐星蔽日,繁枝茂叶下曲径通幽,闲看孤云静爱僧。
僧人俗姓陈,法号普足。自幼出家,悬壶祈雨,足迹遍及汀漳泉州,造福十方黎民。年近知天命来此蓬莱崇善里,后坐化张岩,即今清水岩。昭应广惠,慈济善利,百姓感恩,世称清水祖师。
“祖师”尊称之于普足真人而言,似乎另藏温情脉脉的心意,实际也贴切不过了。
宗祠有副楹联:派分颍水迎清水,宇启蓬山接历山。片语勾勒却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说的乃宗族的来历。
独倚岩石,闭眼就是一幅幅慎终追远的图景。帝舜重华的后裔,从蓬莱乡里拘一捧泉水出发,汇聚南院开漳的宗亲翻越武夷山脉,伛偻提携影影绰绰,终于重新爬回到源头史称“一千年看北京,三千年看西安,五千年看安阳,八千年看淮阳”的淮阳颍川。这里有取源分流的汉末太丘长陈仲弓、以国易姓的西周陈胡公沩满。
姓氏瓜瓞连绵,山外有山,如果进一步追溯,就得登临济南,虞舜耕耘稼穑过的千佛山了。
大凡开宗立派的创始者,后代均敬谓之祖师。清水岩真人以只身能力行善四方,本非一派宗主。但真人名讳荣祖,依闽南取人名后字的昵称习惯尊称祖师,则让人倍感千年之前那份上师与苍生无隔、云山和水谷相融的亲切。我更愿意这般理解。
把纷纭繁复简化,把虬云浓雾稀释,留驻一段开辟鸿蒙的山路,可以有随风起落的嫩草黄叶,但不用姹紫嫣红的镶边。就这么的,在时下的春润或秋爽里,感怀烟光凝紫的远处,未曾分蘖的最初向往,重新包裹你纤弱的胚芽。
一个人,洁泠的守护,爱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