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父亲节,你知道,不出意外地,从清晨醒来你就会听见满世界都在唱着与父亲有关的赞歌。
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五味陈杂。
“喂”
电话接通后,对面传来的母亲熟悉的声音,我不意外。
“今天是父亲节,我……”
没等我的话说完,母亲便识趣地把电话听筒递给了父亲。
然后,是一阵沉默,
接着,又是一阵比沉默还刺耳的悉索。
“哎!”
父亲接电话的声音总是很小,但是又仿佛想下意识地提高嗓门儿,两股力量一冲撞,使得每次声音都好像是卡着喉咙冲出来的。父亲大概也觉得这一声“哎”后好像卡着一口老痰,便紧忙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
事实上,父亲这一连串的动作大概只需三秒钟,短到可以忽略不计,但不知为何,我却格外感谢这既打破了沉默,也温暖了前奏的宝贵三秒钟。
父亲从不接电话,包括我的。他自己的电话只是用来看天气、看新闻、看家庭影视剧,甚至里面连一张电话卡都没有。年过六旬的他仿佛早已过了混迹人群的年纪,他不需要联络谁,他也不情愿去联络,时间久了,也没有谁想要联络他,也同样不情愿联络他,如果硬是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跟他讲,只需把电话打到母亲那里就好,母亲可以转达,亦可以“包办”。
父亲这套冷漠的待人原则,丝毫没有因为我是他的女儿就有丝毫更改。他从不接我的电话,甚至极少趁母亲与我聊电话的空当凑过来听一听,他两耳不闻窗外事,像个烦恼的世外人,又像个冷淡的尘世客。我常年离家,仔细算下来,或许只有六月父亲节这一天,以及十二月他生日的那一天,我才能听到父亲从电话听筒那边传过来的声音,然后谋算着怎样开始这段略显尴尬的对话……
“爸,今天是父亲节,祝您节日快乐!”
“啊!快乐、快乐!”父亲的声音依旧很小,我尽力高昂的热情顿时被这略显应付的几个字浇灭了。
对话陷入了困境,那一刻,我觉得我们不像是父女,倒仿佛是对垒的两军将士,谁也不屑于冲破僵局,也不愿意败下阵来。
这情景,跟十几年前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打我记事起,父亲就是一个离我有些遥远的形象,那种遥远是明明朝夕相处却仿佛身处两地的遥远,是明明血脉相通却依然难于沟通的遥远。父亲极为瘦弱,话也极少,当他由于身体原因早早从工作岗位上退休下来后就理所应当地揽起了烧火、煮饭、拾掇家务的工作。那些年,母亲负责在外奔波,每天早出晚归;父亲则负责照顾我的起居日常。他每天例行公事一样地叫我起床,做好三餐,若是在冬天,他便帮我戴好厚厚的棉手套,扣上两层棉帽子,再送我走过家门口那段没有路灯,漆黑无人的小路,至于其他,他从不过问。学期末,若我成绩好了,母亲总是会欣慰地加以夸赞,若我成绩差了,母亲也常常会耐心地宽慰我,但若我犯了错误惹恼了母亲,甚至母亲开始落泪训斥于我时,父亲也准是一副旁观者的模样。我甚至猜想,父亲大概从不知道我在班级里排了第几名,做了什么“官”,受了什么委屈,犯了什么错儿。
除此之外,父亲还有一个顶不好的习惯——爱喝酒。母亲管他,甚至防着他,但他却悄无声息地跟母亲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多数时候,精明的母亲总会占个上风,但若稍有不慎,也会被父亲赢得契机,如果真的遇上了这种境况,父亲便再也不会于天蒙蒙亮时叫我起床,做好早饭,更不会在我放学时端出热乎乎的饭菜。我只能自己设好闹钟,起床后吃些母亲提早准备好的速食糕点,放学后主动把柴火填进灶坑,生火烧水,以方便母亲下班回家后能直接淘米做饭。而此刻,早已被酒精麻痹了的父亲则只负责躺在火炕上闷头大睡,有时候从早睡到晚,又从晚睡到早,饿了就趁家里没人时撞进厨房塞一些残羹冷炙,渴了就偷偷溜到没人知道的秘密基地灌两口冰凉的白酒。
有一次,应该还是我正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天早晨起床后我用开水冲了一碗鸡蛋汤,吃了几口糕点后就匆匆锁上门去上学了,可是刚走出没几步,就发现忘了换鞋,脚上踩的还是那双泛着黄印、只负责在家里当拖鞋的白布鞋。我急急忙忙折回家里,却发现又忘了带钥匙,懵懂的虚荣心让我难以穿着这样一双丑陋的鞋去学校上课,于是我只好奋力敲着那扇黑色的大铁门,门上挂的铃铛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声响,然而喝多了酒倒睡在家里的父亲就是没有出来开门,我不知道他是睡熟了听不到还是根本就不情愿出来开门,就像十几年后根本就不情愿接我的电话一样。总之,我没有敲开那扇门,那一刻,绝望填满了我幼小的心灵,我眼眶里蓄着泪,眼泪又噼里啪啦掉到了那双泛黄的白布鞋上……
“怎么啦?不想接我电话呀?”
我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半开玩笑地率先打破了沉默的窘况,父亲也似乎得到了解脱,但即便是这样,他也只是笑嘻嘻地说:“哪有,哪有……那个,谢谢啊!”
他这一句“谢谢”反倒让我更加局促不安了,本来坚守的阵线仿佛又要溃散,以致我想了半天才恍悟这句“谢谢”原来是因为我在最开始祝了他节日快乐。
我知道,父亲这一招以退为进应属无心,但却杀得我不知该哭该笑,打电话前的局促,打电话时的尴尬连同十几年前的气恼和眼泪都被一击成退。
我的父亲,我大概永远不敢用“坚强”来形容,尤其是面对十几年前那个从烂醉中清醒过来的他。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烂醉的时长完全取决于某些难以预料的客观事实,而绝非父亲的主观意愿:也许是在与母亲的地下博弈中败下阵来,母亲挖到了他藏酒的秘密基地,亦或许是酒喝光了,也没钱买下一瓶了,于是,父亲开始从长久的酣醉中醒来,如果酣醉的时间短,父亲便会很快地恢复体力,继续烧火做饭拾掇家务,而不得不说的是,这方面的工作父亲总是做得井井有条,让人称赞;但如果他酣醉的时间过长,父亲势必会经历一段身体上的折磨,长久的冷饭和冷酒让他的肠胃翻江倒海,于是,他开始一边烧火做饭拾掇家务,一边从胃里呕出绿色的汁水,呕的同时还在痛苦地呻吟着。我撇了一眼父亲,他那瘦骨嶙峋的躯体更加羸弱了,我想上前劝他、安慰他、怜悯他,但是我不敢,这事儿我很小的时候做过,没有成效后就再不愿去做了,我觉察到我和那瘦弱的身体间猛然竖起了一座忽大忽小的屏障,我没有勇气打破,大概屏障那头的人也一样吧!
不知从何时开始,父亲的肩膀停止了耸动,他用一只手臂撑起自己干瘪的身体,拎起装满呕吐物的桶离开了,我假装不在意的样子继续忙自己事情,泪眼中瞥见处理完呕吐物回来的父亲再次艰难地蹲在灶台前,继续将柴火塞进漆黑的灶坑中……
那时我在想,他那颤抖的心里,会在想些什么呢……
不知什么时候,电话听筒那边又传来了母亲慈祥的声音,父亲的声音终在我天马行空的回忆中抽离出来,我仿佛又觉察到了我和那瘦弱的身体间竖起的屏障,我想打破,但十几年过去了,我依然没有勇气……
我知道,很多人爱用“伟大”“坚强”一类的词语形容自己的父亲,但我却不能,在我看来,他不伟大,也不坚强,他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甚至是个怪人,一个不善言谈、甚至有些怪癖的怪人。他曾经的坚持、浪漫、美好,我未曾见,他暮年的孤僻、沉默、唏嘘,却让我感怀。我知道自己身上流着他的血液,自己偶然的恍惚和沉默竟和年轻的他有着某种说不清的神似。也许他依然不爱接电话,就算接了也不知该怎样聊下去,也许我与他之间的屏障依然长久存在,不曾离去……
但,那又何妨!我只知道:
他!
是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