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放学回家,看到几位老人孤独地坐在村口石凳上,目光呆滞,凝望天空不动。那神情,是如此寂寥落寞,以至于时间对其而言,宛如细沙之于滴漏,不久即将告罄。眼见其仰望天边浮云苍狗,哀哀地眼神中或是淡漠,或是呆滞,不禁想到:这老人,真像是微风吹拂过,一本即将见底的泛黄书卷。生理之肉身,固然存有,只是精神世界里,不知还能含有几分澄静?
我之所以想到这个严肃的问题,是因为多年前的一次小意外:那时我在朋友家喝酒时突感身体不适,去卫生间途中,竟意外晕倒在地板上。当时自己脸色惨白,常出虚汗。被唤醒的那一刻,神志终于恢复清楚,心中亦长吁出一口气:觉得自己音容宛在,顿时无比幸福。
过于疲惫,稍事休息便无大碍。可头脑中的那一片空白、却让我忽然明白:身体发肤之残缺与疾患,固然可怕,但最可怕的是在无知无觉中,彻底丧失对自我意识的认知与掌控。而人的精神,随着衰老,越发需要用过去的回忆。来填充对未来的无力。因而老人在最后的人生驿站中,孤独与回忆,便成为这枯黄书卷中不可回避的书写。
孤独在于,自己的精神意识力之有限,再无可能展望未来于太久;而回忆过去,却因为太多琐碎繁芜的事情,杂糅在脑海里,翻不出整体感,只依稀记得些点滴往事,像丝藤,像瓜蔓,游走于电光火石之际。老人心海之沉浮,之浩瀚,是人生历程之巨大宝藏。可是这海却是死海,鲜有波涛汹涌,不再怒浪滔天,随时干涸,随时枯竭,只有在最是温情的时刻,突然被触碰:那时,惊涛骇浪,方呼之欲出:他太需要按照自己的节奏,将人生最后一点意识力,倾尽在自己最珍视的生命深处。。
你主动搭话,他茫然无感;你大声呼喊,他充耳不闻;交流全不通畅,你大为沮丧。可是却不知哪一天他竟心血来潮,嗫嚅也罢,口拙也好,反正谈兴颇浓。在你还是错愕之际,他一个话题聊得自己肝肠寸断,热泪盈眶——他会比你父母更记得你年幼时的一些糗事,他会田园牧歌般地谈起你童年时的淘气顽皮。可是你提起他多年前晚睡时给你讲过的江湖传奇,他却呆若木鸡,分明不知其所然——老人的回忆——我仁慈地期望不要再有一丝遗憾与悔恨,我仁慈地恳求给他时间耐心地让他絮叨完。因为遗憾与悔恨,他年轻时不明白,而此时已无力承担。所以我违心地赞同老人宁愿痴呆地丧失记忆,而不愿意看到他们回忆当初,清醒地埋怨自己原是不应该。
人老了,精神开始像泰山一样凌绝在众人世界里。他刻板且又固执的秉性,已然在不断随着社会潮流进化的儿女后辈眼中,变得不可理喻。可是因为孝道,子孙后辈仍免不了在表达情感的仪式上,祝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其实祝人长寿不过是美好心愿,可是这心愿一旦理想地实现,就可能引发一场灾难:老人活得太久,会发现自己空前而不绝后,同龄人一个个匹敌不过,率先凋零,唯独自己忝然健在。恁时他无限风光在险峰,却拔剑四顾心茫然。有时他无意间偷听到怨声载道的后辈,称自己是“老不死”,开始当然觉得凄婉哀怨,到后来竟全无怨怼:因为在自己最是孤独的时候,上无老友眷顾盘桓,下无忘年推心置腹。纵然儿孙满堂,却无一人在身旁体贴温暖。而自己思想落伍,行为乖张,心里却十分清楚——这种无人倾诉的寂寞,才是最痛苦的。可是千错万错,绝不能怪别人命短,也绝不能怪儿孙少陪,年老才是原罪!如此说来,“老而死”,也不全算是诅咒,亦可说是来自上苍的一番“特别嘉奖”;于是因为年老,自己颓然像一尊活佛,被供在神龛处,眼瞧着被人挂在嘴上孝顺奉养,却分明已成为累赘,心下滋味,千言万语,个中复杂,亦不足为外人道。
我们还未变老,所以永远不能切实感知到:人一旦变老,自己还能否完全应对头脑里的孤独世界;亦不明确,自己是否忌惮生命终点将至的恐惧。人老了,一切年轻之荣光均不再。年老时只能自己勉励自己,期许自己,把玩一下儿时残缺不堪的木制刀枪,翻阅一下抽屉里业已磨损的线装书,回望一眼曾几何时嘱意过爱恋过的人,摩娑一下旧时沾满灰迹的泛黄相册,方知晓:生命之钟摆,正夜以继日、一刻不停地鸣响着,但终将一日,或随时可能,听从上天旨意的召唤。心念于此,已无烦恼,更无忧扰,纵两鬓霜雪,泪眼蔢娑,唯愿所余时日,笃实平静地充盈着每一处白驹过隙,唯惮于自己终不能臻入至高修为,故耄耋之年,仍每日间躬行善念,勤于诗书,让自己将来能风雅而矍烁,温和而敦厚,纵然是每日像座已然斑驳雕像一般,也要在夕阳西下间,留下最后的绚烂。毕竟这个世界,人人同样寂寥,皆有自身烦恼,恰似涓涓细流,到最后一并归附,坠入生命大浪中,各自风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