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裙2
我对他的冷淡并没有人在意,大家都对我少言寒语惯了,只因我生性柔顺,大家就以为我是快乐的。那一年家里开始拔烟叶,就是把大张烟叶在一个细细的铁笼里拉过去,屯了细细的丝再挑出来,晾干就可以入烟袋。拔烟丝,看似简单,不过力道快慢都有讲究,快了容易断,断烟丝,不值钱,人家会说是因为没长好的叶子拔的。慢了,活干不完。真要命的是爹只让白天干农活,所以拔烟丝只能晚上干,又舍不得点灯,蜡烛的光很弱。非得低着头抬着看,时间一久,手中的液汗就能把自己的眼睛熏得直流泪,就算离开了房间回到屋里还是睡不着。不过烟丝沐晒之前是那种软软的嫩嫩的摸着没有骨头也不扎手,我很喜欢揉着,有时候会想起裙子。一定就是这种感觉,这时候我又讨厌烟丝,“如裙”的姑娘是不用干这种活的,这叫失身份。求福手脚很快,每次都会不吭不响的帮我干掉一些,即使他慢了,也会把我的烟叶弄到他那边去,让我快点干完,大概是第二天我要赶早起来做饭,他不用。“怜福,你到我们家好些年了,你不比别家媳妇在家,屋里就那么点大,你和求福日日相处,怕人闲话,要不早点把事办了吧?”爹突然提到这事上,我有点诧异,虽说这也不是在我疑虑之中,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低下头不吭声。“那边就当你允了”。不问问求福吗?还是他早就知道,早允了?抬头看着他,灯很暗,不过还是可以看到他脸上潮红一片,目光有些闪烁,那么他是知道的了,为什么事前不和我说说?我有些暗暗恼怒,现在问还能说不吗?婚事操办得很快,其实这样的人家婚事自然是越简单越好,更何况我没有娘家,不用下聘也谈不上嫁妆了。花多少尽要自家掏。娘准备了一些喜馒头,红杨梅,背了红鸡蛋,花生瓜子之类的糖果。喜被凑双还是必要的,被面早就要我秀了,里芯是拿原来的旧棉被替了。我知道他们尽力办了,不曾委屈我什么。好日子的头三天,娘来到床边拿出一张些衣物,“求福,过几天你们就要完婚了,其实办不办这些事都是这样过,不过总感觉当你的娘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不过,过了这事心里头就踏实了”。她好像特别伤感。 “娘,你是娶媳妇,怎么倒像嫁女儿似的?” “话是这么说,不过前面咱们是母女,你的话本就不多,往后是婆媳了,怕你有什么事什么话更不会告诉我了。虽然说求福这孩子的性子,我们是理解的,不会委屈了你,不过过日子会有种种的事,你不要总不说话才好”。这些年倒是真难得听娘说些温柔和贴心的话,她并不是个善于语言的人,我有一刻的感动。 “好的,娘……”她看着我无语,待了一会儿就出去了。那喜服我没有打开,不过是正红色的衣裤罢了。一夜无语,突然觉得婚事离自己那么近了。想起往日种种,想起来才来陆家,想起求福才落地,想起自己如何变成家养媳妇。感恩戴,悉听尊便?难道不该吗?我有点困惑,怎么会有这种抱怨?求福尊重我,关心我,了解我,也许不会像别家的男人那样的打人,还有什么好难过的呢?夜里落村,那么静,可以听出山头高处的声音,村头的溪水一如往昔的流着,大家都歇下了吧?那个山头以外的娘也是这么静吧?娘知道我要出嫁了吗?她还记得我吗?她还穿裙子吗?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见到她依然揪着软软的裙角,轻轻的问我:“银儿喜欢吗?吃点吧”。我依然开不了口,然后她叹了叹气,转身要走,为什么不再问一问?也许我就会开口要的,为什么又走?我想叫,不过总是发不出声音,想揪住她的裙角,她一愣,终于转过身来。啊!那不是她,她的头发不该那么黑,她没有那么丰满,她不会穿红色裙子,那么,那么,那是我?天哪,我怎么能?一转身,求福就站在那里。他何时来的?看了多久? “怜福,你很衬裙子,很漂亮!”他第一次说这种好听的话,不过我却第一次看不懂他的眼神,不知道他在生气还是高兴,转身回屋了。一个月后,求福突然跟爹娘提要求去江南水库,江南水库是新修的一个水利,因为一天有一大半时间泡在水里,即使工纹很高。不是生活所逼到无奈,没有人会去干的,我很诧异,更别说爹娘了。“拔烟叶虽说挣钱不多,却也过得去,何苦去受那份罪?” “几个月罢了?只干几个月,够买一分地,我就回来”。他知道一分地对爹娘的意义,他已经说动爹娘了。突然他朝我这边看过来,一直盯着我,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吗?我笑了笑,他盯着我,像是那天看着我穿裙子,难道?我有点发冷了,他是为了我去修水库,还是为了别的?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不可能,最近我越来越会胡思乱想了。先是裙子,陈家少奶奶现在是求福。不行,我必须停止。回到屋里,我听见娘在嘱咐求福先别拔烟叶了。进去看看怜福,是舍不得了,好好说,别叫她难过。他抹了手跑进来,我已经在床上躺下了,他迟疑了很久,从背后抱住我,没有想到他已经长这么大了,已经可以从背后抱住我了,听着他的呼吸,才发现我们已经是一年多的夫妻了。 “那里不是很苦吗?” “不会的,去的人不止我一个” “你会回来吗?”他没想到我会这么问,迟疑一会。“会的”,然后他把头放在我的脖子里,轻轻的摩擦着,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是小时候他就这么做,不过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他不那么做了,“如果我很忙,回不来,你来看我好吗?”“嗯”我感觉他在笑,有一点风吹到耳边。“你穿裙子很漂亮”。“什么”我有点听不清楚”。“没什么,睡吧!”求福去了水库,娘给他备了衣服,我给他备了干菜。期间,我去看过他两次,脸晒得黑,脸以下又很白,看起来很怪。不过倒是胖了,他说伙食不错,官爷不糟践人。第一回去,他跟人说“我姐”,我白了他一眼。第二回,他抱着我的篮子跟人说“我家里的”,笑得像个傻瓜。他去了第四个月入夏了,河水涨的厉害,每天晚上一个人的时候我会想起求福,好像他也不那么讨厌了,以前认为他没主见,现在想来不过是,他还小罢了。一天入暮了,雨一直下。吃了饭收拾碗筷就闲了下来,这季没有烟叶可拔,突然就想起了求福。真奇怪,白天我很少想他的,暗自一笑。 “嘭嘭嘭”有人捶门“陆家公,陆家公,在吗?”我应了门“小哥……”“出事了,快,找你爹,水库塌了”。什么?什么水库?什么水库塌了?我完全不知应对,爹娘从身后出来,我拔腿就跑,我知道水库在哪里,去过的。第一次那么恨雨水,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跑的更快,要是不下雨,我一定可以见到他,真的,可是我没有做到,当我到那里时,他就那么躺着,很乖,脸那么白,很冷的。求福就那么躺着,我抱着他就像小时候一样,不哭也不闹,他们把求福从我手中挖了出去,我看着他们嚎啕大哭,觉得心里好痛好痛,却不知道眼泪又从哪里流出来。他喊我姐姐……他帮我拔烟叶……他叫我带着他玩……他往我碗里掺干的……他领着我走向洞房里去……他抱着我,在我耳边笑……他看着我穿喜裙,说好看……他是为了这个家来修水库的吗?真的吗?我想我现在明白了,可是我甚至还不是他真正的妻啊!祭头七,为了安抚河神,他们选了我这个亡夫的人做河神的新娘,未婚的好忌讳二婚,而我已经是寡妇了,虽然只是个形式,我就如裙了,那是规矩,是敬意。下了抬大轿,我穿着裙子第一次走到阳光下,河风很大,我有点站不稳,裙角飞得厉害,原来裙子也可以这么不温柔。为什么曾经我以为裙子是温柔的呢?温柔的是娘吧?那个娘一定知道这一切了,不过她永远也不知道,我对裙子这么长的恋着吧?河边的水草很长,穿着裤子应该会方便很多的吧。恍惚间,脚下一绊,身子一歪,一片惊呼中,我觉得自己沉到了水里,看见了求福,他看着我,就像那天看见我穿裙子。求福,你别不要我!娘,你别不要我!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我会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