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星河爱流云
(三十九)师礼
张懋修的这番话,对郑天浩的冲击是巨大的,这与他一直所秉承的观点,是如此的冲突,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颠覆。一时之间,他的内心如被台风刮过,面目全非,而表露于外的,便是如痴了般的自言自语。
其实,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说凌威只是感动于懋修对他的兄弟之情,崔景贤震动于此番言语的新颖独到,那对于本是秀才出身,学贯古今的郑天浩而言,则是振聋发聩的晨钟暮鼓,为他打开的是一个新世界的大门,虽然只是一道缝隙,但就是这道缝隙也让他兴奋不已,甚至激动的全身战栗。
郑天浩的一生,在别人看来精彩绝伦,文能赋诗,武能称雄,孰不知在郑天浩的心里却常常充满着矛盾。一方面,他统治一帮,用掌中剑维护着这个庞大团体的稳定与发展,给一群挣扎于社会底层的小民们,提供了温饱和安全,尽管时时可能遭遇风险,但他相信,只要自己活着,便能把这种风险降到最低,这是他的自信,是他对于自己实力的自信。
另一方面,从小受到的儒家正统教育,又让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只是社会的边缘人,游走于白色与黑色地带之间,看似强大,但当大明王朝这个庞然大物真正碾压过来的时候,也是无抵抗之力的。这让他不得不警觉帮中的每一点变化,不得不小心的用自己的方式维系着与代表大明的各地政府官员的关系。这之间无非是金钱、利益、权力的交换,这种交换,又让他充满了道德上的耻辱感。
先贤曾云:“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而自己既不能济天下,也不曾善其身,每当念及此,常有迷茫无措之感,却又不能表现出来,连在自己最亲近的徒弟景贤面前,也不能表现出来。因为自己的任何一点软弱,都可能给漕帮招致难以想象的灾难。
但今天,面对几个初次谋面的年轻人,听到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他再也压抑不住了内心的激情,所幸就释放出来吧。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自己长久以来的困惑、矛盾,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便释然了。何必纠结于是在朝还是在野,何必痛苦于是做官还是做匪,只要与国有利,与民有利,做一个官家眼中的“匪”,又有何妨?
想到这儿,喃喃自语的郑天浩,哈哈大笑起来,声音震耳,清亮愉悦,一下子惊醒了心思烦乱的众人。
“师傅,您这是……”景贤关切的问道。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云修啊,老夫自诩学贯古今,诸事通达,却不想你今天的一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却解开了我多年的心结,古有一字之师,老夫也想学学先贤,以师礼相待,还请云修先生不要推拒。”
说着,面对着懋修深鞠一躬,惊得李柏、凌威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忙急急站起身来,避在一旁,倒是懋修,安然于座,受了郑天浩这一拜。看到郑天浩诚恳至极的态度,他便知道,对方毫无做作,只是单纯的感谢。
世间有一种善意,便是坦然接受别人的感激,那于己是一种欣慰,于人是一种放下。
李柏、凌威讶然,不知人情练达的懋修,何以如此?
景贤愤怒了,指着懋修呵道:“云修,师傅以礼相待,但你怎可如此自大?”待要继续呵斥,却被郑天浩一个严厉的眼神阻止了。
郑天浩的内心确实是极释然的,对于云修的安然受礼,不仅不怒,反倒心生感激。当他注视着懋修的双目时,他看到的是一种平等与尊重,理解与认同。这个年轻人没有因为他的江湖地位而小视自己,他在心理上与自己是平等的,他尊重自己现在的选择,理解他曾经的艰难、苦痛、伤悲,认同他今日的彻然、通达、感激。这是两个灵魂同样高贵的人的相互欣赏,此时此刻,郑天浩知道,面前的这个年轻人绝非等闲,自己以后也绝不会用对待“贤侄”的态度对待他,他们该是知己吧!
想到这里,看到怒气冲冲的景贤,郑天浩的嘴角不由得弯了起来,景贤呀景贤,待会你恐怕会更不甘心吧!
懋修这时站起身来,对着郑天浩也是深鞠一躬,郑天浩还礼,礼毕,两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崔景贤看着微笑的二人,这才醒悟过来,脸色顿时有些赫然,他知道自己刚才莽撞了。李柏、凌威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却清楚,郑天浩对懋修的尊敬是真心的。这让两人的心里既惊讶又自豪——三弟果非凡人啊!
“云修先生,你我虽然年龄悬殊,但先生的见解之高远,却令老夫汗颜,我愿与先生结为忘年之交,不知先生可答应否?”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惊。凌威、李柏只是增添了些感慨罢了,崔景贤欲言又止,着急的看着师傅,又看着懋修,如果可以,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替懋修拒绝这个荒唐无比的要求。
懋修也是一怔,没想到郑大当家竟如此看重与他,可这却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如果真的答应了,那该如何面对凌威、崔景贤,难道让他们以后见了自己叫叔父或师叔吗?一想到这个场景,懋修就觉得尴尬极了。而且自家知自家事,自己多的只是些后世路人皆知的大道理,论为人处事和大当家差的何止万里?所以万万不能接受这个提议。只是直接拒绝,却又不妥。懋修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看到景贤盯着自己,计上心来。
“得大当家如此厚爱,云修感激不尽。云修这一点浅见,能入大当家法眼,已是万幸,怎敢与大当家平辈论交。况且,我与景贤兄一见如故,言谈之间也颇为投机,如与大当家兄弟相称,又置景贤于何地?还请大将军收回成命。”
面对懋修的坚持,郑天浩有些不以为然,他本是胆大包天之人,对世俗礼仪并不在意,但懋修执意如此,他虽心有不甘,却毫无办法。
一时间,场面竟僵持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