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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轰隆隆……”
伴随着震动,火车从远处驶来,最后在站点停下,白木拍了拍屁股把子虚乌有的灰尘拍走,起身朝着距离眼前最近的火车车厢而去。
他忧心忡忡地注视着站在门边的乘务员,乘务员只是瞅了他一眼就不再注意他,他松了口气连忙躲开视线,走进车厢。终于安全进了这趟火车后,他随意挑了一个座位后坐下,并把书包放在大腿上,现在的他终于可以不再提心吊胆。
要说最惊险的时候还得是刚刚在机器检票口,当时他趁着火车站工作人员不留神,便顶着前面的老人和他并排通过了检票,并在老人的抱怨声中头也不回地跑走。说来奇怪,那个老人似乎并没有举报他,也没有人找他任何麻烦,总觉得这趟火车的安检格外随意。
白木不愿再想太多,反正结果是他乘上了这辆不知通往何处的火车,当爸妈发现的时候应该已经晚了吧,那时候他可能已经驶向遥远的远方,远到妈妈和爸爸再也不能找到。他只希望这辆火车能一直走啊走,通往世界的尽头。
1
“不好意思,你好像坐了我的座位,你看,03B就是这里,而且车厢也没有搞错。”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指着手上车票显示的座位,很认真地向白木说明。
白木甚至都没看男人手上的车票,便一副恍然大悟的抱歉模样,貌似他才意识到他坐错了位置,“抱歉,没注意到。”然后起身挪向靠窗的座位03A,侧着头撑起下巴看窗外的风景。
男人略带歉意地点点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白木看着窗外的风景,心里却开始担忧等一会儿又有人来告诉他,他霸占了那人的位置,如果座位都坐满了,他却站着,那么乘务员一定会注意到他,并让他出示票据或身份证,到那个时候他逃票的事就会公之于众,他就会被遣返回家。于是伴随着这份担忧直到火车震动得越来越剧烈,开始动起来,担忧才消失。
火车出发。
火车的硬座很拥挤,四个座位围着一个很小的桌子。白木的对面坐着一对老夫妇,他们貌似没有行囊,所以白木便可以独占这个小桌放自己的书包。身旁的男人也没有多少行囊,只背了一个小小的肩包。白木环顾整节车厢,不少位置是空着的,并且大多数乘客都是轻装上阵。
白木暗自嘀咕:这样子可没有通往世界尽头的决心。
“我劝你不要一直看向窗外,会沉溺于过去无法自拔。”
一旁座位的男人对白木说,只不过白木权当他是在胡言乱语,并没有放在心上。
见白木没有回答男人,他接着说道:“你好,沉默的少年,我叫张暑末,火车还要走很长时间,我觉得我们应该相互认识一下,长时间的沉默可不是一件好事。”
白木直接忽略了男人的话,转而问道:“火车要多久能到尽头,很久吗?”
男人无奈地笑笑,“你问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也是第一次坐,而且大多数人都会是第一次坐这趟火车,但我知道行程一定不短,还有……我都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你就不能回应一下吗?这样很没有礼貌诶。”
“哦,我叫白木。”白木面无表情地答道。
“你,唉,今后多多关照吧。”
白木继续看向窗外,显然没有把张暑末的告诫听进去,看着火车飞快地进入隧道,距离他的城市越来越远。看窗外会沉溺于过去无法自拔?听着就像一个疯子才能说出的话,而且无聊的时候看窗外其实是一个很不错的消解无聊的方式。
隧道很长,久久窗外都是一片漆黑,白木看着漆黑的窗面倒映着自己憔悴的面容,不能挪开视线。
白木看见窗外那个自己的身后走来一个中年女人,那是他的妈妈,而他也变得很小。他记起来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那时候他才三年级。
见妈妈进来,白木立刻端正坐姿,急匆匆地把手上把玩的游戏王卡牌放进作业本底下,开始假装写作业,白木记得他有好好地锁上门,但是每一次妈妈都会用备用的钥匙打开他的房门。
妈妈的语气总是很急很生气,“白木,作业写完了没。”
当时的他真的认为妈妈好聪明,只是粗略地看了一眼,就根据他平时写作业的速度判定出他是否偷懒。
妈妈责骂道:“怎么又在偷懒,你到底要干嘛?”
说着妈妈掀开他的作业本,游戏王卡片映入两人的眼帘,那堆游戏王卡片如同罪恶的源头,散发着不洁的气息,白木想夺过卡片,只不过被反应更快的妈妈抢先一步夺走。
其实白木当时想夺过卡片亲自把它撕碎,把这个在妈妈看来表达他罪恶的证据销毁,有一种死去也要由心爱的人杀死的悲凉意味。但是,卡片的处决权并不交由白木,妈妈当着他的面把卡片一张张地撕毁,随后被妈妈利落地丢进垃圾桶。
当然,妈妈对他的数落是少不了的,所幸没有被打,这是白木觉得最好之处。
“你给我搞快一点,等下我还来看。”
数落完以后说完这句话便扬长而去,这是白木记忆中第一次心爱之物被妈妈摧毁,其实他能明白妈妈那一天这么生气的原因,她和爸爸吵架了,而且自己的成绩也下降了几名。他想这一切都是他导致的,如果他能更完美一点,达到妈妈的要求,或许他就可以有保护心爱之物的能力,爸爸妈妈也会因为他感到自豪,或许这样争吵就会少一点。
2
火车的窗外瞬间明亮起来,白木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时,火车已经穿过了狭长的隧道,窗外的花海让白木眼前豁然开朗。
“想起些什么不好的回忆了?”坐在白木身旁的张暑末问道。
“不用你管。”白木有些不耐烦地应道,很明显他对别人询问自己的隐私有很大的抵触。
张暑末倒也不因白木的回应而生气,只是轻飘飘地接着说道:“有时候,人只擅长回忆那些坏掉的回忆,就好像人们天生喜欢记仇一样。”
白木转过头啧一声,不悦地看了张暑末一眼。
张暑末立刻闭嘴,他也觉得他这句话有些唐突,有时候每个人的境遇是不一样的,他也并不认为自己能作为他人的人生导师,只是看着眼前这位还有些许暴躁的年轻小伙,他有些担忧。
这可不是有坐这趟火车通往世界尽头决心的样子。
火车的广播声合适地打破了双方的沉默:记忆花海到了,火车将会在此停留三十分钟,三十分钟内乘客可以自行安排时间,但请不要走太远,也请不要沉溺于花海太久导致错过了火车。
记忆花海?白木觉得这可真是一个奇怪的名字,难道花海里蕴含着记忆吗?从窗外望去,花海铺在一片一望无际的平原,他记忆中所能想起的所有花儿都能在花海中找到,玫瑰、牵牛花、牡丹花、杜鹃花……甚至传说中的彼岸花都出现在这片花海中。
白木一个又一个地数着花种类,发现根本数不过来。
张暑末在一旁提醒道:“不要数了,数不完的,难得的一站,不下去走走就可惜了,记忆花海可是这趟火车通过的一个著名的站点,当初刚上火车前导游可是安利了我这个站点,如果运气好,你还能找到属于你的那一朵记忆之花。”
“额……哦,我的那个导游也和我说过这个地方。”白木装作也知道这个地方的模样,以防他逃票上车的事情穿帮。
他认为自己之前对待这个叫什么张暑末的大叔太冷淡了,于是同意了他的邀请,决定和他一起下车走走。车上的乘客们也有大部分怀着新鲜感走出火车,对着花海咔嚓一顿乱拍,车上大多是老年人,看着他们那略微迟钝地使用智能手机拍照的模样,白木特别想上前夺过手机帮他们拍照。
下车前,白木发现有部分乘客并没有下车,对这么美丽的花海视而不见,仿佛他们害怕看见这片花海。
他还没来得及搞清楚他们害怕的原因,就被张暑末拉下车,随后这个探究原因的想法就被他抛诸脑后。
各种花香扑鼻而来,让白木感觉心旷神怡,这片花海是他到过最美的地方,他想看来他没有白上这趟通往世界尽头的火车。他突然朝着远处奔跑,迎着花海,闻着花香,夹带着欢叫声——如同猿猴下山的叫声。
这一刻他好像不再是那个忧心忡忡的少年、这一刻他才表露出那还只是孩子一般纯真的笑脸、这一刻他才想起来他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
看着快乐奔跑着的白木,张暑末的嘴角不自觉地笑起来,他也快跑向少年,对少年说道:“小子,你不要跑太远,小心迷失在花海中,就回不去火车了。”
白木突然停下脚步,倒不是因为听进去了张暑末的告诫,而是看见了一朵月见草,白木记得月见草只有在月光下才会开花,可是现在太阳明明高挂正空,白色的花瓣却迎着太阳绽放。
张暑末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上了白木,看着那朵月见草,他惊讶地说道:“哟,运气不错嘛,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朵。”
白木记得,月见草的花语是美好的回忆。
他颤巍巍地伸过手抚摸这朵娇滴滴的月见草,生怕伤害到它,他抚摸着月见草娇嫩的花瓣,思绪却已经飘向远方。
白木记得,那一天是他最快乐的一天,妈妈带他去了游乐园,作为他成绩提升的奖励,作为他无数次努力终于提高了他这个笨脑袋上限的奖励。
那一天,妈妈一次都没有提到有关成绩或者一切关于学校的事情,也一次没有责怪他。
“小木,偏了一点,你往左边,太好了,小木真棒。”
明明是白木在抓娃娃,可是妈妈却更加激动,只不过被妈妈夸他还是蛮开心的,于是他干劲十足,可是这之后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一连十次都没有再抓到。他无奈地叹气,果然,他这个笨脑袋,连从抓娃娃这件小事上也能显露出他的平庸。
他总是在让妈妈失望。
“没关系啊,抓到这个就不错了。”
妈妈看出了白木的沮丧,连忙安慰道。
咦?怎么回事?白木发觉他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可是让妈妈看到他这个不像男子汉的表情会让妈妈担忧的,于是他转过头一声不吭地跑开,一边跑一边努力擦干眼泪,想要在妈妈追上他之前把他流泪的证据销毁。可是,最后还是羞愧地被妈妈看到他哭的模样。
“你哭什么?不就是没抓到娃娃,有一个不就好了。”妈妈不解地问道,她还以为是白木没有再抓到娃娃而哭。
可是直到永远,都只有白木知道他真正哭的缘由。
有一个不就好了,白木努力地回想着妈妈说的这句话,或许他连“一个”都没有给到妈妈,这可能就是妈妈对他严苛的理由。他多希望有一天,他能亲手捧着那个妈妈要的“唯一”的布娃娃递给她,让妈妈不再伤心,让爸爸能回来,让他们为自己骄傲。
作为止住白木哭个不停的办法,妈妈给他买了他爱吃的糖葫芦,见白木终于消停不再哭泣,妈妈才终于松了一口气,随即妈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一轻微的举动被白木察觉。
白木记得,那一整天在安静下来时,妈妈就会陷入她努力隐藏也不能完全藏起来的忧虑。他看着妈妈坐在长椅上孤寂的身影,发现妈妈变瘦了,原本圆润漂亮的脸庞不知何时出现了皱纹,鬓角有几根不仔细看是不会发现的白发。
远处的摩天轮好巨大,每个乘客下来时都是一脸开心意犹未尽的模样,他想让妈妈也开心起来。
于是用手指着那个巨大摩天轮。
“你想坐那个摩天轮吗?”妈妈以为是他想要坐摩天轮。
他点点头肯定。于是妈妈拉着他的手朝着摩天轮走去,妈妈的手那么温暖,他甚至不想松开妈妈这只大手。
在摩天轮上眺望着远方的大厦,觉得它们也蛮渺小的嘛。在摩天轮上,妈妈突然提到了她和爸爸的过去。妈妈说,爸爸以前经常带她来游乐场,明明都老大不小的人了,还是那么喜欢来玩这些小孩子的东西,妈妈说,爸爸总是这样调侃她。只不过尽管总是这样调侃,但是爸爸还是常常带她来游乐场,妈妈接着说。
看着妈妈滔滔不绝地提起关于她和爸爸的过往,看着妈妈好像变回了一个小公主的模样,他还以为眼前这个妈妈是他那个总是和他起冲突的傲娇女同桌。
说着说着,倏然间,妈妈却停了下来,随即叹了一口气,然后妈妈哭了,哭得很大声,这让白木不知所措。
白木记得,从那天以后,就很少再看到妈妈的笑脸,从那天以后,爸爸递给妈妈一张写着字的白纸,从那天以后爸爸来看他的次数就开始变少。
3
“有时候没有人是错的,有时候也可能所有人都错了,但是无论如何伤心的事情发生就无法制止,我们只能顺其自然。”
等白木放开抚摸着月见草的手,才注意到张暑末在神神叨叨地说着白木最讨厌的人生哲理,他还注意到张暑末的手也在抚摸着这朵月见草。
随即意识到什么的白木瞬间涨红了脸,很明显这朵关于他回忆的月见草其他人也能通过触摸而知晓这段回忆。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看你的回忆,主要是记忆花海存在就是为了让我们回忆别人美好的回忆,给我们这些去往世界尽头的人们勇气。”张暑末很明显看出白木在生气。
白木无视张暑末,撇开他往其他方向跑去。
“不是,小子,要不我也说个我的回忆来互相交换吧,这样可不可以弥补你。”张暑末追在白木的背后说道。
“谁要听你的回忆。”白木赌气道。
下一秒,奔跑在花丛中的白木却停下了脚步,看着不远处被花丛包裹着的阴影面露惊容。张暑末也停下脚步,在他身旁愣愣地看向不远处平整的花海里出现的凸起,看向由花儿构成的凸起下方茎干间的阴影。
花茎间的阴影里,藏着的是一个人的尸骨,花儿在尸骨上茂密地生长,仿佛得到了比周围花儿更多的养分。
张暑末看着那具尸骨说道:“我说过不要迷失在这片记忆花海,这就是迷失的下场,有很多人会在停车的时候留恋这些美好的记忆,最后错过火车,死在这片花海中。”
白木走近这具尸骨,摸了摸从尸骨眼眶里长出的一朵黄色小花,花里的记忆被白木看见、闻见、听见。
随后白木松开摸着黄色小花的手。
“迷失并不代表错误,他的一生都在穷困潦倒中度过,美好的事情寥寥无几,在这片花海中他找到了生命的美好,体会到了快乐,这就足够了,这不是错,他只是没有做好通往世界尽头的决心罢了。”
张暑末调侃道:“你不是不喜欢我这个腔调吗?怎么现在也像我这样说话了。”
其实相比于那些总是装腔作势的大人,白木还是更喜欢眼前这个没有什么大人架子的张暑末,但是这个自来熟的性格对他这个慢热的人来说很难一时间接受。
白木这一次没有不耐烦地无视张暑末的话,而是答道:“我只是在说我的感想罢了,如果你觉得装腔作势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
火车准备发车,可是并非所有乘客都上车了,有很多原本坐着人的座位此刻在发车时依旧是空的。白木知道,是那些人留在了花海里不愿离开。
火车再一次穿过一条隧道,只不过这一次从窗外看,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是有繁星在闪烁。
白木猜想张暑末曾做过导游,当看见这条繁星隧道时,张暑末又开始了他的讲解。
“这个隧道里那些星星代表即将降生的宝宝,你看见那些星星在一闪一闪的了吗?”
白木表示他当然能看见,他又不瞎。
“一闪一闪的就是宝宝心脏跳动的频率,代表着一个鲜活的生命,我想我的女儿曾经也会是这繁星中的一颗,而当时我凑近我老婆的肚子仔细地聆听着那个小家伙的动静,就是在感受着她在尽力地闪烁,就算很微弱,但是我能听到,然后在那一刻我知道,我爱她,没有任何理由地爱。”
如果真如张暑末的描述,那么所有人都曾是这条隧道里一颗持续闪烁八个月左右的星星。
那么他当时作为闪烁的星星在这条隧道里又会是怎样的呢?隧道里的星星有明有暗,闪烁的频率有鲜活也有暗淡,他会是最鲜活、最明亮的那颗吗?他想,他肯定不是吧,那他会是哪一颗呢?一定是最平凡的那一颗吧,是有坏毛病却改不了,只能被迫甘于让父母失落的那一颗吧。
白木从思绪中抽离出来,对张暑末嘲弄道:“你知道在别人面前说这些是很肉麻的一件事吗?”
张暑末却用之前白木的话术回怼了他,“我只是在表达我的感情罢了,如果你觉得肉麻,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
白木后知后觉知道张暑末是在用原先他的话回怼他,这让正处于争强好胜的年龄的他脸气鼓鼓地涨红。
“好了,小子,这都要生气啊,气度真小。”张暑末服软安慰他,这让白木终于也退让一步,不再生气。
许久,白木这一次主动找张暑末说话,只不过那种别扭的腔调还是没能改掉,不过这已经让张暑末略感欣慰,“你这么能说,以前做过导游吗?”
“你怎么知道?”
还真让白木给猜对了。
“我可是当地著名的导游,我老家是著名的景点。”
然后张暑末开始络绎不绝地说起他故乡的景点,白木听说过,是一个有名的古镇,历史悠久,但是白木对没有见过的景物的描述其实抱着无聊的态度,只是敷衍地听着,但这倒是没有让张暑末丢了啰唆的兴致。
紧接着张暑觉得风景说得差不多了,又开始结合人物。
“我们那里有座山上的水出了名的甜,当初有个大老板还打算垄断那座山上的水,搞一个品牌,最后不了了之。我喜欢带着妻子和女儿爬那座山,然后在山上的寺庙祈福,每年寺庙都有庙会,我每一次都会在一条许愿红带写下我今年的心愿,然后挂在一棵千年的老树上。”
这一次白木倒是少见地提问:“所以你一般都会写什么呢?”
“其实我从没有告诉我的妻子和女儿我写了什么?你也明白,这怪不好意思的,今天我跟你说算是便宜你了知道吗?”
“所以你写了什么?”白木才不管便宜不便宜。
张暑末倒是显得扭扭捏捏起来,“一开始我写的是我和妻子能永远相爱,到后来有了我女儿以后,我又加了一句:希望能陪着女儿看着她能健康成长。”
“切,我以为是啥呢?就这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劲爆的东西嘞。”白木对张暑末的回答感到失望。
“不是,那你还想要怎么的回答?现在的小孩,真搞不懂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张暑末紧接像是自说自话般低声轻语:“只不过到最后,愿望也没有实现……”
这句话白木可是听得清清楚楚,正当他要问原因之时,打开的火车门和广播声引开了他的注意力:生命星空到了,如果有需要的乘客到这里就可以下车了,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已经是火车通往的尽头。
听着这富有感情味的广播声,白木看见火车上大半的乘客已经下车,他们出门踏在虚无的星空上,白木以为他们会跌落下火车,脚步却踩在虚无中荡起一阵阵涟漪。
车上也还有相当一部分乘客没有下车,特别是对面坐着的全程都在彼此握着手的一对老夫妻,他们此刻彼此握着的手更加紧,看得出他们有些害怕,但是却又能感觉到他们内心的坚强和对彼此的爱意,白木知道,如果错过这站,就没有来生了。
可是他们却为彼此放弃了来生,只为彼此乘着这趟火车坐往世界的尽头,来最后一次蜜月旅行。
白木倒也好奇地看了看身旁纹丝不动仿佛粘在座位上的张暑末,问他:“你怎么不下车?我能猜到这一站很重要。”
张暑末平静地答道:“这不是我要去的世界尽头。”
“你不也没下车吗?”
“我?我啊,我还不想忘记。”
“错过了可能就没有下一次了,你要知道。”
“我知道,所以火车通往的世界尽头是什么?”
张暑末耸耸肩,反问:“我怎么知道?”
白木看着窗外那些走出车厢的乘客,看着他们逐渐远离火车,背影越来越小,身上散发的光芒越来越亮,最后那些乘客在走得足够远以后,变成了一颗又一颗闪烁的星星。
白木又忘了上一次张暑末对他的告诫:不要看向窗外太久。这一次思绪又开始回到过去。
4
“妈妈,你有喜欢的东西吗?”白木的泪水终于被使劲地擦干,但是红肿的眼眶以及泪痕都是他刚刚哭过的证据。
这个问题是在妈妈摧毁了当时他最心爱之物时,他问的。
“有啊,妈妈最爱的就是你啊。”
他当时说了一句让妈妈伤心很久的话。
“我才不要妈妈的爱。”
妈妈哭了,这是白木第二次看到妈妈哭,其实妈妈是一个很坚强的女人,对任何人都如此,其实他真的觉得妈妈不会因为任何话伤到。可是,这一次,妈妈还是哭了。
白木在内心赌气,明明是妈妈先破坏他的东西,破坏他最喜欢的东西。妈妈的哭真的很犯规,想要以哭来占据对错的制高点。
那个变形金刚大黄蜂模型是他喜欢了很久的玩具,那个玩具是妈妈送给他的生日礼物。白木记得,那一年尽管经历了很多的变故,平时的生活,争吵和责怪要更多,但是妈妈还是记得他的生日。
因为是妈妈送的,所以他很喜欢,每一天都把它放在枕头边,他还用彩笔给模型画上一个笑脸,因为他希望妈妈可以不再板着脸,笑一个。
可是这个由妈妈亲手送的模型,却由妈妈亲手摔坏。他想啊,既然是妈妈送的,那么由妈妈打坏也可以嘛,就当是有始有终了,可是……
可是他却怎样也不能接受这个想法。
事情的起因是班主任打电话来,说他喜欢在课上动手动脚,不认真学习,而且他的成绩也下降了不少。于是等妈妈回家以后,妈妈开始兴师问罪,开始批评他,其实白木知道这样的责骂是为了他好,可是这样的方式却让他感觉到很痛苦。
如果他像往常一样,低着头忍过这顿责骂,或许就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吧,可是这一次他第一次学会了顶嘴,大有一种无师自通的滋味。
“你好啰唆。”
这种嫌弃的语气是他从学校里学来的,他在学校里经常不知缘由地被嫌弃,他也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就要遭到这种嫌弃的方式对待,有时候连班主任也这样对待他。他是一个应该遭人厌弃的孩子吗?他有时候常常问自己,当然,答案没有任何人能给出,只有自己能找寻缘由。
妈妈不知道他会顶嘴,她有些着急地想要把开始变坏的白木拉回来,于是手段太过粗暴,于是争吵愈加剧烈,最后以模型被摔坏为结局而告终。
后来事情演变的缘由其实白木很模糊,他只是看到他和妈妈的争吵越来越多,妈妈伤心和愤怒次数越来越多,他不愿看到妈妈伤心的模样,可是他却被不知原因被莫名的力量推着他往伤害妈妈的道路越走越远,这是一条彼此伤害的路,等白木回过神来时,已经走了很远。
“喂,小子,快醒过来。”
张暑末拍了拍白木的肩,将他从幻想中叫醒。
“我都提醒过你不要长时间看向窗外,你却不听,如果是开阔明亮的环境还好,如果火车进入阴暗的隧道,窗外倒映的你的影子会让你只看见阴暗的过去,会让你失去通往世界尽头的勇气。”
“可是连你也不知道世界尽头有什么?那我又凭什么对未知的东西抱着希望。”
“至少对我而言,世界的尽头有答案,并且我坚信这一点,这就够了。而且我们不信也不行了,我们已经错过了生命星空,并且每个人都只有这一次往生的机会。小子,难道你开始后悔了?”
张暑末最后问白木。
白木摇摇头,这并不是因为他对所谓的世界尽头存在答案深信不疑,而只是因为不想忘记。他的原因也和张暑末一样质朴。
“你说窗外会让我只看到阴暗的事,可是我觉得那之后只发生了阴暗的事。”
张暑末叹了口气,却不知道怎么安慰白木,如果他快乐的话,又怎么会年纪轻轻就乘上这辆通往世界尽头的火车,找寻那个虚无缥缈的真相。
“我也并不觉得我是一个完美的爸爸,我也总会和我的女儿发生冲突和争吵,但是事后我往往会很内疚,我相信你的妈妈也肯定会内疚,她只是站在她的立场上无法表达而已,她只是在耍大人的气,就像你也不是会耍孩子气吗?每个人每个年龄都在耍着相应年龄的气,说到底不过是傲娇罢了。”
“我记得,有一次……”
张暑末刚要开始络绎不绝地述说关于他的故事,就被火车的到站声给打断:都丰县到了,本站火车会停留两个小时,乘客们想必坐了这么久的火车一定饿了,能坚持乘坐到这里已经很辛苦了,就不要让肚皮也和你们一样辛苦了。
白木觉得,这趟火车的广播风格放在世界任何地方都是独一档的存在。
见过了前面火车途经的瑰丽美景,突然来到一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县城,一时间白木还有些不适应,就如同一直飞翔的鸟儿突然落了地。
县城里面的居民不是什么牛鬼蛇神,很普通的人,这让白木来到了现实又仿佛回到了虚幻。
张暑末随便带白木来到一个饭馆,然后坐下,看了看紧紧抱着背包的白木怯生生地环顾四周,他满脸都好像写着四个大字:捉襟见肘。
张暑末一眼就识破了他口袋空空的真相,因为这是很显而易见的事,只有那些老人才会富裕得兜里揣着多如牛毛的万亿甚至兆亿巨钞。
“没钱?”
白木低头不说话,但是抗议的肚子却不会沉默。
“那没关系,我请你吧。”
白木立刻抬起头,眼里闪烁着朝气蓬勃的属于干饭人的目光。
“但是,作为交换条件,你这次要仔细听听关于我的故事。”
尽管对唠叨很厌烦,只不过从小就已经免疫妈妈的唠叨以后,对于张暑末这点唠叨,多少可以应付,于是他欣然答应。
“老板,来一盘花生两瓶,哦不一瓶冰啤酒,然后一盘茄子炒肉、一盘回锅肉炒包菜外加两碗蛋汤。”
“好嘞,一共七万亿元。”
白木和张暑末都连连感到震惊,只不过彼此吃惊的方向各不相同。
张暑末连忙抱怨着问道:“不是,老板,你这店怎么是先付款后上菜?”
老板比他还能抱怨:“老弟啊,你还不知道有些坐火车来的家伙,有好多家里面没捎钱来,就在我店里白吃白喝,吃完一溜烟就跑进火车和火车一起走了,你这叫我怎么说理,我又追不上火车,我也是为了避免这种事发生才这样做的啊!”
“好了,老哥消消气。”看着激动的老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着他的难处,张暑末连忙安慰。
白木觉得这先付款后付款的鸡毛蒜皮小事先放一边,不是,这价格着实是有点贵了吧,就算是国家首富马云朵来了也只能倾尽家产点上几粒花生米,嚼嘴里磨个牙吧。
白木向张暑末表达了他的想法。
“没办法,家里人给老人捎来太多的钱了,导致这里严重的通货膨胀。”
不消片刻,白木就理解了其中的缘由。
菜上桌,白木不客气地先大快朵颐,张暑末看起来倒是不饿,而是抿一口小酒,略显不知原因的惆怅,开始述说之前没说完的故事。
“我记得啊,那一次……”
又来了,逃是逃不掉的,白木心想。
张暑末说,那一次,他食言了,只不过当然还有更大的食言,这是后面的事了。
他说当初答应了女儿会带女儿去三亚玩,她那个时候一直吵嚷着要去三亚,只不过当时正在经历裁员,工作的压力再加上各种各样细碎的压力让他开始有些应付不过来。
张暑末说白木你可能不懂,其实小孩很难应付的,每当他们活泼地对待你,那种活蹦乱跳的样子,你总想拿同样活泼的方式也这样对待他们,但是成年人主色调并不是活泼,所以每一次都是装作应付的模样,勉强让自己平淡的心活跃起来。
所以他对女儿说他不想去了,他没有把心里烦的意思说出口。当时,他能清楚地看见女儿失落的表情,他却还是狠心做了这个决定,只因为他在那一刻开始有些厌烦女儿了。当然,事后他开始内疚这样的决定,因为这明明是作为女儿进步的奖励,无论站在何种角度都是他的错,只不过当时的他却没有察觉,到最后也没有弥补回来。因为他说他耍起了大人的脾气,他总觉得作为大人是不能认错的。
女儿对他的失落也在那时候开始。
“好平淡的故事,没任何波折。”白木评价道。
“我就是个平凡的普通人,讲出的也当然是普通的故事,太曲折的故事我的人生承受不了。”
“有道理嘛,所以我大概懂你要说的意思了,你可以……”白木还没有把闭嘴说出口,张暑末又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接下来,张暑末开始描述他如何弥补自己的过错,如果和女儿敞开心扉地沟通,大致的内容白木都能在张暑末没有开口前就可以猜个七七八八。
然后,张暑末又开始说起小时候给女儿换尿布的事,甚至他还给白木描述了小孩的屎是怎样,白木特别想提醒张暑末,现在他在吃饭呢。任何关于女儿的事,小到第一次走路,小到第一次被割伤,小到……好吧,白木承认几乎没什么大事。
白木看着幸福地说着关于和女儿一起的经历的张暑末,他想,张暑末真的很爱自己的女儿啊,这样的爱,真让他嫉妒。
后来张暑末觉得可能把女儿几乎所有记忆里现在能想起的事说完以后,他又开始说到自己和妻子是怎么相识的。
“那是在我初中的时候。”张暑末这样说。
大叔,真的要从这么早说起吗?白木只能在心里问道,倒是没有打断张暑末的雅兴。
说着说着,还一脸傻笑的张暑末却突然沉下脸来,沉默了片刻,他失落地说道:
“可是到最后我还是食言了。”
白木没有去问食言的原因,他其实知道,能和他一起出现在火车上,处境并不会比他好到哪里,他隐约猜到了原因。
5
火车继续出发,白木差点因为张暑末的喋喋不休错过了火车。
火车上的人又减少了,只不过白木面前那对老年夫妇倒是还在。每当白木看向这对老年夫妇,他俩就会回以温和的目光,看起来就知道是很好相处的老人。一路上白木都没有找这对老人说过话,这一次白木倒是主动说起话来。
“你们是去世界的尽头吗?”
老人互相对望,点点头算是肯定了白木的问题。
然后那个老奶奶说白木很像他孙子,白木猜想这个老奶奶可能看哪个小孩都像自己的孙子。
白木继续问道:“你们是为了去世界尽头得到什么答案吗?那里真的有答案吗?”
那个老爷爷却回答:“我们不是为了答案,我只是想这趟火车很长,我或许可以和她坐到永远,我们还不想分开。”
说完老爷爷看着旁边的老奶奶,那种眼神白木曾见过。
在很久很久以前。
在爸爸还没有和妈妈分开前。
那是爸爸看着妈妈的眼神,那是让旁观的他看了都能幸福一天的眼神。
可是那种眼神为何在某一天荡然无存,是因为妈妈持有了那种眼神后有恃无恐?还是爸爸那种眼神是有期限和限度?就像张暑末说过他也会对活泼的女儿感到难以应付。
他不知道原因。
只知道结果。
结果是三人都走向了一条彼此伤害的道路。
他不敢去回忆和妈妈发生矛盾伤害妈妈的那些话,也难以忘却妈妈对他的很多强制要求,导致对他的伤害。
他被恨蒙蔽了双眼,他恨妈妈,也恨只知道给很多生活费却很少来看他的爸爸。
他的成绩越来越差,他开始瞒着妈妈他的成绩,他开始学会干坏事,他不知道干那些坏事的原因,他不能得到什么,又仿佛得到了什么。
然后灰暗的他遇到了一个女孩,那是他高中生活刚开始时遇到的。女孩和他类似,有类似的经历,父母都离异,都很不合群,他感觉自己找到了知音,然后,他发现他爱上了她,然后灰暗的心有了一丝丝光明,光明里站着她。
他是怎样遇到她的呢?只是一件小事,回头看向后座的她时,说他也看过她正在看的那本小说。那本小说的内容和他俩一样阴暗,写的都是些猎奇的杀人事件,他俩却觉得有趣到如获至宝。
他们后来会在阳台会合,他们不敢在教室里说话,怕被其他学生八卦。他们交流彼此看的那些小说,各种猎奇的内容被毫无保留地彼此分享着,他不用隐藏平日里不敢表达的想法,他们聊很多,聊莫言那本《檀香刑》关于那个酷刑的内容,聊最后是不是剜掉心脏才会死,为什么不在之前就被痛死,并表示这真的是技术活。
聊艾伦·坡那本《黑猫》里被丈夫嵌入墙里的妻子,聊丈夫当时复杂的内心,并开始验证这个方法的可行性,当然都是口头上的验证,还没有付诸行动。
然后她突然有一天问白木,问他:“你会不会把我嵌入墙里?”
这个问题让白木感觉有些唐突,他回答:“你又不是我的妻子,而且就算是,我也应该不会这样做吧。”
“这样吗?那我想验证这个话是不是真话。”
“什么意思?”当时白木的确没搞懂。
“我就先从你的女朋友做起吧,妻子是成年以后再达成的事。”
这是白木听过最酷的表白方式,其实他也就遇到过这一次表白,但他敢相信,没有比这更酷的表白,他甚至有些懊悔他怎么没有想到,居然被她捷足先登了。
其实在少年看来青涩的爱情只不过类似一种更深刻的朋友,他们还是悄悄地放学一起回家,还是悄悄地到天台打磨时间,还是悄悄地彼此在教室里互相传递眼神,只是那个眼神有了其他意义。
但是亲密的关系越来越显露,他们甚至在教室里也开始亲昵地交谈,这引起了其他同学异样的眼光。
后来,事情败露。
他们就像犯了一个大错,仿佛内心进入某种脏东西需要立刻清理。
每一次课上回答问题,如果是白木和她一起回答,就会隐约响起同学的起哄声,老师察觉到什么,直到最后被发现一起牵手走在一起得以肯定。
事情败露的当天,班主任打电话通知了妈妈这件事,晚上回家,妈妈的生气倒不是很显山露水,白木认为妈妈可能还在找显露的导火索。
“所以,你最近看的那些奇怪的小说都是她教你看的?”妈妈这样问道,想要把导火索引向她。
白木认为这样的判断格外荒谬,什么叫她教他看的?明明只是彼此的兴趣,他们只是兴趣一致罢了。
“不是你说的这样,你不要随便揣测。”白木只是判定妈妈说话的方式,却没有给出一个解释,这是导致彼此不能正常交流的原因之一。
“好好,我不问了,我明天去和你的那个……同学说一下,我相信她会知道什么才真正对彼此都好,和你说是永远说不通的。”
妈妈好像很羞于说出“女朋友”这三个字。
那一整晚白木都彻夜难眠,他想着妈妈可能会对她说的话。
“不要和我孩子交往!”
妈妈会这样冲她大吼大叫吗?白木摇摇头立刻否定,妈妈实质上是个温柔的人。
那会说些什么呢?温柔的话又怎会有杀伤力?白木在那晚之前还不认同。
“白木,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我已经得到验证了,你会把我嵌入墙里。”
白木看着她面无表情地回答,想要从她脸上找到哪怕一丝破绽。
但,抱歉,好像没有。
他问:“怎么验证出来的?”
这是一个谎言,因为他确信他不是这样的人。
“因为我和你在一起只会越沉越深,我们只是两个受伤者的暂时聚合,如果我们聚合太久的话,总有一天你会是《黑猫》里的丈夫,而我会是《黑猫》里的妻子被你埋进墙里,抱歉,我还不想死。”
他未来的罪行好像被提前预支了。
白木瞬间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失去了力气,耷拉着两只手无处安放,他靠着意志强撑着让自己站立在眼前已经天旋地转的世界。
他已经不能判定她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他顿了顿,是为了克服稍稍的昏厥:“是我妈对你说了这些吗?我妈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沉默,没有回答。
后来的事情很简单,她搬到了其他班,而白木还在原来的班级。
“妈妈,你到底和她说了些什么?你没有恐吓她吧。”
妈妈摇摇头,语气中没有哪怕一丝怒意,没有哪怕一点责怪。
“我只是和她说了未来,说了所有的爱都会消失罢了,哪怕曾经有多相爱,到最后都抵不过时间,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具体要说得更多一点,反正结果是好的嘛,我的宝贝儿子又回来了,早恋会影响你现在的成绩,高中是很重要的阶段,你要把时间都放在学习上,世上没有爱情,你只能爱自己。”
“那妈妈你也只是爱自己吗?”
对于白木的问题,妈妈没有片刻停顿:“没有哦,妈妈不一样,妈妈不仅爱自己,更爱你。”
“可是,妈妈,我却恨你。”
这是谎言,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妈妈这一次忍住了哭泣,说道:“没关系哦,小木可以尽管恨我,只要我知道我爱着你就行,我不求你任何回报,我只要你强大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样妈妈就欣慰……”
嘭!
妈妈后面还想说些什么呢?白木没有听见,因为他已经摔门而出,他拼命地跑啊跑,妈妈被他甩得好远,妈妈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等回过神来,他才发现此刻他被粘稠的黑暗包裹着,黑暗如同一只巨手,想要把他往下拉。
就在他即将被黑暗完全淹没之前,一个声音传到耳边。
“白木坚持住,世界不只有坏事发生,努力回想那些美好的瞬间,坚持住啊!别放弃!请一定不要放弃!”
那是张暑末的声音,他能看到自己坐在火车座椅上口吐泡沫、抽搐,能看到张暑末在一旁一边鼓励他,一边按压着他的胸脯,做人工呼吸。但是他就好像在看电影,那种旁观者的抽离感让他觉得抽搐的并不是他。
但声音的确震耳欲聋,是张暑末更凑近了他的耳朵。
回过神来,他发现他此刻站在天桥的护栏上,身体被风吹得来回晃动,望着天桥下黑色的水,他认为那是由无数吨毒药所组成。
美好的事情?白木尝试努力回忆。回忆里却是妈妈一次次将他心爱的事物摧毁,所幸这一次,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妈妈不能摧毁,可是妈妈对她说的话又与摧毁何异,至少摧毁了他。
他一只脚伸出,悬在空中。
“别放弃啊!白木,努力回忆,你不能只记得坏的一面!”
那个鼓励的声音又出现,话说,到底是谁在他耳边唠叨个不停。
但是本能让他努力回忆,认为应该听那个声音的话。
好的一面?什么是好的一面,他努力回忆着,绞尽脑汁。
然后远处出现一缕光,是从门缝里透出来的。
门就在眼前,他轻轻地推开门,门发出吱呀刺耳的噪声,他听到了悠扬悦耳的歌声,这首歌他好熟悉,儿时听妈妈唱过。
两只老虎。
两只老虎跑得快。
一只没有耳朵。
一只没有尾巴。
真奇怪,真奇怪。
两只老虎,两只……
年轻的女人怀抱着怀中尚在襁褓里的孩子,悠扬悦耳的歌声一遍又一遍地传来,每一次到“真奇怪”后面那个怪字,女人就会加重音,声音略显俏皮,然后凑近婴儿额头贴着额头逗婴儿,然后婴儿会咿呀咿呀地笑起来,伸出双手想要去摸女人的脸,想要妈妈抱抱。
那时候的妈妈好年轻,好漂亮。每当妈妈的额头贴着他的时候,他就会感觉到妈妈额头上发丝带着妈妈的温度紧紧地贴着他,看着妈妈高兴的样子,他也学着那个开心的表情。他好喜欢妈妈啊,他伸出手想要抱妈妈,妈妈伸出手掌,小小的他只能抱住这一只手掌。
他的小小的手掌只能抓住妈妈的食指,他牢牢抓住,不想要妈妈离开。
“妈妈……”白木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眼泪模糊了双眼。
“妈妈,那是谎言,我不恨你。妈妈,我爱你。”
他往前走,想要走近女人,女人好像在对襁褓的婴儿说话,又好似在自言自语,“小木,妈妈爱你,也知道你爱妈妈。”
他的脚踩空了,身体迅速下坠,落入黑色的水中,不断下沉、下沉。
6
“所以,你是因为溺……水才来火车。”张暑末把刚到嘴边的“死”字吞掉,在火车上仿佛忌讳提及死亡,一路上白木听到的关于死亡的词汇都被旅行代替。
白木微微点头,“我在最后其实后悔了,但是伸出去腿已经缩不回去,我能清楚地记得自己下坠的感觉,那种失去支撑,悬浮在空中的感觉很奇妙,只不过当时我没有心情感受这份奇妙,所有的心都被下坠的恐惧霸占。”
白木的身体还在微微地颤抖,嘴哈气到手心,貌似很冷,他依旧没有从刚刚看向窗外的幻觉中完全恢复过来。
白木带着忐忑的心再一次望向窗外,火车经过的这条道路让人熟悉,像儿时经常坐车回老家的那条泥泞的山路,也可能是所有人回老家的那条泥泞的山路,窗外在下雨,雨水像一条又一条筋络布满车窗。
窗外的风景给白木一种时间不多的错觉。
白木转头问张暑末:“你现在可以告诉我火车通完的尽头是什么了吗?我总感觉你好像很清楚火车的尽头。”
张暑末笑笑:“你的直觉很准嘛,或者是我说得太多,让你猜到了。”
“就只是感觉你懂的好多。”
“好吧,但是,在说我所见的火车尽头前,我还要说一说在之前的故事,关于我食言的故事。”
其实张暑末和女儿的关系并不像和白木说得那样好,这是一个谎言,后来张暑末并没能弥补他和女儿之间的隔阂。
于是他和女儿的关系越来越差,一开始张暑末只认为是女儿的青春期,可是当有一天女儿直接戳穿自己的错误,甚至连自己吃饭嚼东西的声音太响这一点也戳穿出来,他才知道自己有多糟糕,他才知道女儿原来这么讨厌他。
后来他们之间的交谈寥寥可数,“把冰箱里的可乐拿来喝”“滚”“别进我房间”“米有点生”“那你自己煮啊”“我睡觉了”“晚安”。
嘭!
伴随着女儿狠狠地关房间门声,他和女儿一天的交谈就结束了。
女儿经常来看他是在后面了,他那时已经躺上了病床。
那个时光痛苦而美好,他躺在病床上起不来,女儿就经常会从家里给他带饭,这之后女儿会坐在病床旁一段时间。其实他们之间没有妻子在场时很尴尬,彼此不知道说些什么,但只是看着女儿背对着他的背影,张暑末就已经很开心了。
今天,一个小脑袋又从门外探出来,张暑末认为时间过得真快,女儿都已经上初三了,他的病也得了三年。
“我又给你带饭来了,等下我可能就要回学校了,初三要多努力了才能考一个好高中,还有,爸爸你也要努力克服病魔,等你病好了我再一起去三亚,你这次可要答应我。”
“好,这次我一定答应你。”
张暑末的头已经全部剃光,露出铮亮的秃头,面容憔悴。
女儿捧着花朵一般脸,看着张暑末艰难地把所有饭菜都吃完,她才放心。张暑末某种程度上很感谢自己脑子里那颗瘤子,让他能和女儿和好。
“爸爸,我回学校了,今晚我再来看你。”女儿把饭盒收拾好,放进书包。
张暑末微不可察地点头,他的身体好像在这一刻瘫痪失衡,但是女儿还在眼前呢?他想,至少要让他悄悄地离开。
“好,我的乖女儿,你快回学校吧,还有,爸爸爱你。”
“你怎么说这么肉麻的话,我也爱你,走了。”
从这以后,女儿都不用给爸爸送饭了。他是在下午死的,霞光如同一团火撒在病床上的他,他微笑地闭着眼,做上了一个好梦。
白木看见车厢里走来一个乘警,乘警的目光在找寻着什么,最后和白木的目光相连就不再移开。乘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朝他走来。
他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
“所以,火车的尽头什么?”
“是下趟火车,起点其实就是终点。”
答案让白木诧异。
“所以如果我坐到火车终点,其实只不过是回到起点。”
乘警已经到了白木身旁,白木示意让乘警等一会儿,不要打断他和张暑末的交谈,乘警微笑着欣然同意。
“但是那只是我一个人所看到的尽头,我不确定你们能否和我一样,我坐了很久很久,时间长到我已经对时间没有概念,周围其他的乘客都已经走光。那时从车厢往窗外望,天空晴空万里,明明这之前有很长一段路程都阴雨绵绵,阳光照进车厢,形成美丽的丁达尔效应,我当时就好像沐浴在阳光里,远处的稻田嫩绿鲜艳,我仿佛能闻到田间清甜的香味,然后火车停了。”
“我吃惊地发现,这是我的家乡,是我上车的地方,火车就在稻田间停下。”
“我有些忐忑谨慎地下车,你不知道火车那些奇怪的站点有多危险,只要你没有哪怕一点通往火车尽头的决心,你就会在火车经过的某个站点沉沦,灰飞烟灭,永远错过火车。”
“我当时太激动,只记得广播提醒我说什么‘一个小时’,那应该是我的时间限制。”
“我离开火车,踩在稻田间的田埂上,飞快地往前跑,我顾不得环绕在我身旁的蝴蝶,顾不得田间青蛙的叫声,顾不得蚱蜢来回跳动从我身旁跳过。”
“我只想一心一意地往前跑,跑回家,见到女儿,见到妻子。”
“跑过田间地头,来到镇上,镇上所有人都对我视而不见。我寻着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找到回家的路。”
“当时是正午,烈日高照,这个时间段女儿应该在回家的路上。”
“果然,等我找到家的时候,女儿刚刚回到家,我看着女儿的背影,竟吃惊地发现女儿已经比我高,穿着的校服是她梦寐以求的高中校服。然后我妻子也出现了,打开家门,迎接女儿回家,我发现妻子的脸上都出现了皱纹,我那时才发觉我已经离开这么久了。”
“这时,我看了一眼手表,发现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你不用问我,我知道,我完全可以不再上车,永远和家人们在一起,就算是以灵魂的身份。但是我不敢保证这是不是火车真正的尽头,或许这是一个陷阱,或许等火车离开,我就会被太阳烧死。”
“我不确定,我害怕永远见不到妻子女儿。”
“妻子快把家门关上,我焦急地呼唤她的名字,暑末?她当时疑惑地看向我这个方向,但是她没有看着我的眼睛,所以我知道她其实看不到我,但是得到回应就已经不错了。”
“我说,我爱你们。然后便拼命地掉头往回跑,那时候时间已经远远不足半个小时,只不过索性,我还是回来了。”
张暑末一口气说完关于自己所到达的火车尽头的故事,这一次白木没有觉得张暑末说的故事无聊,他认为这是张暑末一路上说过的最精彩的故事。
“所以你现在在等这下一趟火车送你再一次到达你的尽头,然后和女儿妻子再一次短暂地重聚?”
张暑末嗯一声肯定。
“我要一点点看着他们慢慢老去,我要看我女儿未来的老公是什么样?有没有欺负她,如果我运气好,那一天会不会刚好是她的婚礼。我要见到我妻子,轻轻地抚摸她的皱纹,感受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这一次我已经想到了更近的回家路线,可以和她们再多待久一点。”
“最后,等她们陆续终于离开人间,我会陆续和她们乘坐这一趟火车,来最后一趟诀别的旅行,我会亲自送她们到生命星空,看着她们获得新生,到那时我会再回一趟家,我希望到那时家不会变化太大,然后我不会再上火车,我会在家里,带着和女儿妻子的回忆,等待灰飞烟灭的死亡。”
呜呜呜……
传来哭声,白木诧异地转过身发现是那个乘警在哭,很明显是被张暑末提及的过往感动到涕泗横流。
白木问乘警:“有什么事吗?”
“哦。”乘警貌似才想起自己的工作,“这位年轻的乘客,请出示你的车票或者身份证。”
“没有。”白木直截了当地回答道。
“那只能请你在下一站下车了。”乘警的语气温柔而客气。
“那我下车了会怎样?会死吗?”
“没关系的,你会回家的,一切都会好起来。”乘警的语气依旧是那么温柔。
白木转过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张暑末,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张暑末:“你会安全地回家,你会回到妈妈身边,到那时你可要告诉你对妈妈的爱。”
此刻,火车到站的广播声合适地响起了:家到了,迷途的孩子可以下车回家了,不用当心会不会错过火车,因为你已经不用回来了,我希望,等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头发能白些,年龄能更老些,最好是没有疾病圆满地来到这里。
尾声
车门打开,白木惊讶地发现,竟是来时的站点,白木能从远处朦胧的建筑物中找到熟悉的感觉,这里就是他的家乡。
他有些犹豫地伸出一只脚踏出车门外。
随后他却再次看向身后,带着忐忑问张暑末,“这是我的终点吗?”
张暑末摇头,话里充满了鼓励:“不,我觉得这或许是你的新起点。”
“这一次,我选择相信你。”
张暑末满脸苦笑,“希望下一次再见你时,你会是个老头,而不是现在十六岁的毛头小子。”
“那我尽量努力?”白木带着询问的语气,“那我也希望下次再见你时,你没有达成你的使命,我们还能像现在一样一路聊天,到生命星空,你就送我下车。”
“那我也尽量努力?”张暑末学着白木的语气。
白木会心一笑,轻声说了句可能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走了”,便下了车。
阳光和煦地照着他的身体,没有灼伤他。他拼命地跑,向着家跑去,他希望快一点回家,然后对妈妈说:“妈妈,这一次希望我爱你更深些,而你能爱我浅一些吗?你的爱太重,容易伤到我。”
在漆黑中他睁开双眼,环顾四周,他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身穿医院的病服,肺部有些胀痛,应该是溺水以后吸入过多的水所致。
他瞧见两个看向窗外背对着他的背影,是妈妈和爸爸。他们此刻靠得很近,尽管没有抱在一起,但彼此的隔阂貌似有所消减,这对白木而言已经足够了,代表着一个好的开始,而好的结果需要双方的努力。
他也会一同努力,让三人的岔道汇聚到一个终点。
他刚想叫爸爸妈妈回头,一阵凉风却从窗外吹拂而来,吹动白木的头发,吹过他面颊的每一寸肌肤。
他看见窗帘没有跟着风在动。
眨眨眼。
他看见了窗帘在跟着风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