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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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往事不能回忆,一回忆就会心痛


钢笔画  我们曾经



一九七二年八月,知青开始逐渐回城,虽然数量极少,但却是黑暗中盼来的曙光。回城成了每个知青,每个家长,每个单位谈论和焦虑的头等大事。家长们整天扭着自己单位的领导,要求把自己的子女招到单位。只要有点办法的单位都在考虑招工事宜,没办法的单位可就苦了,整天被职工们围困着,领导们寝食难安。

幸好那个时候我在县委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到底直属县委领导,回城的风一吹,一个通知就毫不费力地把我们所有人的户口从乡下转到了县城。

我们公社知青中,父母亲工作的地方有些是行政单位,有些是地方小企业,有些是饮食服务行业,这些单位招工的数量很少。虽然招工数量少,影响力却很大。比如罗开六的父亲是师范的老师,教育系统招工,把罗开六招了出去,第二天公社所有的知青都知道了,各人告诉自己的家长,家长又去告诉其他家长,家长们又告诉自己单位的同志和领导,就如风传播种子一样,又快又扎心。

罗开六离开生产队我不知道,是后来刘武告诉我的。刘武是我的同学,我们一起下乡又住在一起,现在被区公所借去搞外调,属于县公安局派出机构人员。他急匆匆地来找我,不是为了告诉罗开六回城的事,而是薛小玲的事。薛小玲不仅是我们的同学,还是我们一起长大的娃。当娃的时候她比我们高半个脑袋,读书的时候又是我们的班长,最棒的就是那次她带领我们获得了全市中小学生运动会的游泳冠军,这事我得说说。

读初中二年级时,我和马弟云、刘武、刘先源伙同班上另外三个男同学一共七人,大热天时下午下了课,就偷偷绕过看门的老头,翻墙出去,到长江边一个叫猫石盘的地方去游泳。我们脱下衣服,穿一条“火摇裤”就是人们现在变得文雅了喊的底裤,把一块或两块钱搓成条状,塞进穿裤腰带那个“通道”里。塞进去有两个好处,一是安全,无论如何都掉不出来,除非你的火摇裤掉了。火摇裤当然不会掉,掉了不慘了吗?只要火摇裤不掉,那钱就乖乖地躺在通道里。二是不会湿透,裹在里层的外面那部分只有一点点润。游到江对面。江对面有个小镇,我们就打着“光胴胴”,穿着那条火摇裤,去镇上的小摊买包子、馒头或者坐下来吃一碗凉面。然后再慢悠悠地走到江边,游回猫石盘。本来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因为学校规定不准下河游泳,谁下河谁被处分。因此每次都只有我们耍得好的七个男同学去猫石盘上高兴。

那一天,我们七个人正围着一个圆水洞拍着屁股喊古老钱,古老钱就是水母,我们经常拍着屁股喊,喊不了多久水母就会扯着它们的薄膜升到水面上来。正喊得闹热,突然传来一个女声,还合着我们的节奏喊“古老钱,古老钱。”就只差没和着我们拍屁股了。大家定睛一看,吓了一大跳,薛小玲向我们走过来了。薛小玲是我们班长,我们有点虚她。大家突地没了兴趣,停止了叫喊,站在原地不动了。薛小玲走到我们面前说:“咦,喊呀,跳呀。怎么不动了。”有个男同学嘟哝着说:“怕你听到了。”薛小玲说:“哈,你的意思是我没听到?”另外的同学回答:“我们又没说话,你怎么听到了?”薛小玲听了这话,用鼻子哼了一下:“哦,你们就把我当成聋子听不见当成瞎子看不到吗?”我说:“听得到你也看得见,听到我们喊古老钱了,看见我们又跳又闹的拍屁股了。一会儿还看见我们脱了摇裤儿下河洗澡了。”大伙儿听了最后那句话,哈哈哈的捶胸顿脚地笑。

薛小玲没被笑趴,她把头一扬,把那美丽的短发一甩:“告诉你们一个重要消息,听不?要听我就讲,不听,等于我没来过。你们一会儿就大大方方地游过去。”她用手指了指江对面。然后压低声音说:“只不过下周的班会,主要的内容就是你们念检讨了。”大伙儿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异口同声地叫道:“听听听,听你的消息。”

薛小玲清了清嗓子:“好吧,听好咯。今年十一,市里准备举办国庆杯全市中小学生田径赛,十个项目,游泳是其中一个项目。”大家竖起耳朵,有点紧张,有点猜测,又有点兴奋地听下去。她继续道:“游泳是我们学校的强项,准备组队参加。我们班参加学校组织的选拔赛,是四百米接力和一千五百米自由泳,我们班……”她故意停下不说了。大家听得着急,一起叫道:“说呀!”薛小玲那对大眼睛东甩一下西甩一下,看着大家着急心慌地瞪大眼睛,才说:“我们班由我负责,挑•选•队•员!”她说得一字一顿,重点突出。

我说:“我们这里有七个,游泳最好的都在这里了。你挑吧。”薛小玲说:“不挑了,全部都在!”大家一起欢呼。薛小玲又说:“从现在起,你们用不着偷偷溜来了。哦,你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呀?我们班哪个不知道你们溜到这里来游泳呀?只不过没揭发而已。从明天开始,每天下午四点半到六点,就是你们的训练时间。就在这里训练。当然,体育老师要来指导,我要来监督。所以每天出发前,你们要集中,要排队,由我带队一起来。”大家又是一阵欢呼。刘武说:“我提议,除了每天下午的游泳训练,每天早晨我们也要进行跑步训练。”大家一起拥护。薛小玲说:“本来我们每天早晨也都跑了步的,只不过比较随意。明天起就正规点,六点起床,然后到学校操场跑十圈,大约三千米,怎么样?”大家又是一阵拥护,像表决心似的,握着拳头高呼:“一定出线,拿奖牌,夺冠军,胜利属于初二班!”初二班就是我们所在的班级。

那年比赛,我们真的拿到了国庆杯中学初中组四百米接力赛游泳冠军,我和刘武、马弟云、刘先源还囊括了一千五百米自由泳的前四名。下乡的时候,也是她把我们几个集中在一起,下到了纳溪县乐道公社当知青。刘武特地来告诉我薛小玲的事,一定不是小事。果然,事情之大出乎我的想象:

说是一天,西南化工研究院来公社招工了,他们的职工子女下到我们公社的有一百多人。这次要招四十人。公社要求在招的四十人中,必须安排我们公社的其他知青两人,其中就有薛小玲。研究院研究后答应了。公社党委书记罗天海把这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了薛小玲,要薛小玲参与接待。

西南化工研究院来的领导是分管人事的副书记和人事科长,到公社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了。人员是定了的,条件也是说好了的,来公社其实就是在招工表上签字盖章,打个照面,走个过场,表示这招工的事从今天起就板上钉钉了。

那副书记是北方人,长得肥头大耳,一米八的个头,说话带着气喘,随时都听得见他呼呼的气声。这副书记脸上长着络腮胡,一对牛眼睛。罗天海一见到他就哈哈大笑:“哈哈兄弟,我们有缘有缘,你看,除了个头比我高大,我们哪里都像呢!”

众人一看,果然两人都肥头大耳,都是络腮胡,也都有一对牛眼睛。公社的干部们一起奉承道:“哎哟,完全像亲兄弟哦。”那副书记走的也是江湖路线,大着嗓门喘着粗气把手伸出来,握着罗天海的手上下大幅度晃动着叫道:“嗨哟,罗书记,你好你好哦,电话中就听得出来你的风采,见了人就更是气宇轩扬哦,就连名字都不一般,天海哦,天南海北哦!来来来,介绍一下,这是罗科长。”他用手指着同他一起来的罗科长,接着说道:“你看,我们的人事科长也姓罗,你们说是不是缘份?”众人一起回应道:“哦哟,真是遇缘哦。”罗天海抓起那个罗科长的手摇晃着说:“欢迎欢迎,你看,我们是一家人相逢。今天晚上一定不醉不休。”

那罗科长是成都人,四十多岁,干瘦秃顶,一口成都话:“谢咯谢咯,今儿晚上夷定舍命陪君子,把罗书鸡陪号。”(谢了谢了,今天晚上一定舍命陪君子,把罗书记陪好。)我们那个时候最瞧不起的就是成都人,说成都人“水”得要死。“水”是虚伪,小家子气的意思。

罗天海说:“好好好好!这样,我们还是先去会议室,喝喝茶,核对核对名单,把招工表填好,把章盖了就完事大吉啦。不过,填表盖章我们有专人,你们二位领导监督就是。”他向薛小玲招手说:“薛小玲,过来过来。”薛小玲走过去,罗天海说:“给二位领导介绍一下。这是薛小玲,一会儿她负责核对表格和盖章。”研究院罗副书记走向薛小玲,伸出来手想和薛小玲握,薛小玲赶忙望着远处走来马弟云叫道:“这里这里,快点过来。”把这握手躲了过去,那副书记有点尴尬,把手缩回去伸进裤兜里摸出一包烟来递给罗天海一支说:“来来来,抽支烟。”罗天海推辞说:“纸烟整不住,我抽叶子烟。”

马弟云也是我们一条街长大的娃,前面说了是一个班的同学,也是一起下的乡。现在临时调到公社办公室打杂,本来马弟云没有被安排参与接待,但薛小玲对罗天海说:“我一个人核对盖章不大搞得赢,让马弟云帮着我干,而且……”她放低声音说:“马弟云酒量大。”罗天海压低声音说:“马弟云没在招工范围,他来参与不好。”薛小玲说:“马弟云不参加我也不参加了。”罗天海咬着牙根说:“你招工也不参加了?”薛小玲一点也没犹豫说:“可以不参加。”话一说完,她转身就想走。那研究院罗副书记和罗科长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看见薛小玲转身要走,问道:“小薛要去哪儿?不陪我们了?”罗天海急忙说:“不是不是,公章在办公室放着。”紧接着对薛小玲说:“那你快去把公章拿来。”随即对马弟云大声喊道:“你跟薛小玲一起去办公室把公章拿来,晚上一起吃饭。”

罗天海表面上乐呵呵的,心里其实很不高兴了。那个时候,谁敢不听公社书记的话?特别是像薛小玲、马弟云这种情况,更不能违背领导的意志。什么原因呢?当时的知青回城,主要是顶替。就是父母亲退休,子女顶替父母亲工作,父母亲在哪个单位,知青就在哪个单位。“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会打洞”是那个时候最真实的写照。若父母亲单位不景气,没条件招工,知青就只有干瞪眼。薛小玲就属于这种情况,要回城真的难上加难。马弟云他妈所在的运输社更不招工,马弟云整天唉声叹气,怪自己怎么不出生在好点儿的家庭。因此像薛小玲和马弟云这种情况,就只有盼着其它大型点的企业招工,有点额外名额争取自己“卡个油”。但这额外名额完全掌握在公社领导手里,他要谁去谁才能去,他要谁不去谁就去不了。马弟云已经给罗天海送过几条烟,送过一块上海牌手表了。买烟的钱和买手表的钱是他妈拉板车挣来的血汗钱。罗天海收下这些东西时承诺过要给马弟云想办法,但他承诺过的人太多了,其他知青送的礼物比马弟云的多得多也贵重得多。马弟云根本排不上号。罗天海也不给马弟云解释,没什么需要给知青解释的。但有招工的来,总要回避才好。所以罗天海不想要马弟云参与这事。而薛小玲坚持要马弟云参加,一方面是为了情谊,另一方面是为了安全。她总觉得罗天海不怀好意。罗天海虽然心里不悦,却也不好当着招工的面和薛小玲过不去。也就顺水推舟地把马弟云喊上一起参加了。

去薛小玲办公室路上,薛小玲悄悄对马第云说:“今晚吃饭你不要喝醉了哈,任何时候你都不要离开我。马弟云摸不清为啥薛小玲要这样说。只是嘴里答应:“要得。”

晚饭开始得早,核对资料和盖章包括填写招工表只用了一个半小时,研究院罗副书记说他们要回去,因此提出来早点开饭,还说罗科长不能喝醉了,他要开车。罗天海裂开大嘴哈哈笑着说:“没关系的,我们区公所那个司机经常喝醉了开车,喝醉了开车还小心点。”

这次参加吃饭的人比通常接待的时候少很多,只有六个人,除了薛小玲、马弟云、三个姓罗的,另外就只增加了公社搞办公室的老张。老张是个见酒醉,不喝醉走不了路。菜很丰富,有竹笋炖老母鸡,烧黄鳝,河鲜鱼,炒猪肚、炒腰花,大盘香肠、大盘腊肉、几大碗豆花,还有各种时令蔬菜。研究院罗副书记说:“哎哟,整得好丰盛。”罗天海说:“当然,罗副书记和罗科长光临,又给我们解决了两位知青,理所应当理所应当。”他指着着薛小玲说:“薛小玲就是其中之一。”罗副书记睁大那对牛眼睛,吃惊似的说:“哎哟,你是其中之一呀?缘份缘份,今晚要好好的和你喝一杯。碰到你这样的漂亮姑娘,喝醉了也值得。”罗天海端起酒杯站起来,说:“今天,喜鹊叫喳喳,我们这乐道公社满山开红花,为啥今天恁高兴,是罗副书记还有罗科长来到我们山旮旯。”罗副书记和罗科长一齐伸出大拇指,叫道:“说得好说得好,罗书记出口成章啊。”罗天海咧着大嘴摸摸络腮胡,哈哈笑着说:“我们乡下人,出口成脏出口成脏。脏话的脏。”除了薛小玲,大家一起哈哈笑起来,罗天海说:“干!”众人一仰头,那杯酒便吞了下去。那杯子是乡下的土杯子,一杯酒足足八钱。喝下第一杯酒,罗天海这才发现座位不对,说:“嗯,座位调整一哈哦,薛小玲怎么坐在对面去了,你坐过来,挨着罗副书记。坐的顺序应该是,我,罗副书记,你,罗科长,马弟云,张主任,这样才对。薛小玲一看,实际上就是她挨着了马弟云和张主任,只要她调一下就可以了,便说我坐过去就是。她起身坐过去,坐在了罗副书记和罗科长之间。刚坐下,罗副书记就趁着薛小玲带过去的风深吸了一口气说:“嗨,薛小玲带来的风都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罗科长附和着道:“就是就是,令人心旷神怡。”薛小玲哼哼笑了笑说:“这话田佳他们几个最爱说,你们跟在后面去了。”罗副书记不解,问:“田佳是谁呀?”薛小玲说:“跟这个马弟云,还有一个叫刘武的,是一条街一起长大的娃,我们从小到大没分开过,从读书到下乡都在一起 。”罗副书记说:“哎呦,难得难得,你们肯定铁得很哦?”薛小玲说:“当然,我们一起搞武斗,打群架都干过,就只差没杀人放火了。”罗副书记双手抱拳说道:“哦哟,不敢惹你哦。”罗天海笑着对那罗副书记说:“哄你的,他们几个在我们公社是出了名的优秀青年,别当真了。随便点随便点,来来来,我来再敬一杯酒。”他端起酒杯说道:“罗副书记、罗科长不辞辛劳,来为我们解决困难,给我们带来了希望和光明,本人代表公社党委,代表回城的知识青年,对二位领导的关照表示衷心感谢,大家一起陪同,干了!”大家又喝了一杯,罗副书记说:“这酒喝得猛了点儿,要整醉哦。”罗天海从自己座位下提出一个装橙汁的塑料瓶说:“喝得醉啥子哦,就只有这瓶酒,这瓶子装满了才三斤酒,这还差一点满。”罗科长说:“如果只有一瓶还差不多,问题是不知罗书记有多少个一瓶?而且这是高度白酒泡的枇杷酒,喝起来甜咪咪的,又顺吞,喝醉了都不晓得。”罗天海笑着说:“就只有一瓶,只有一瓶。”

把酒藏着不全部拿出来,是农村的习惯,就是把客人灌醉了,也会拿着一个同样的瓶子在客人眼前晃荡着说:“看嘛,就只有一瓶。”现在罗天海上演的就是这种戏码,他藏了一个大橙汁瓶在厨房里,那里面装满了枇杷酒,足足三斤多。厨师把菜做好就走了,罗天海叫他不必等着,说:“早点回去陪婆娘。”

办公室张主任唯一的任务就是陪好客,他懂得什么时候该说什么,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他不断地给研究院两个领导和罗天海夹菜,说着恭维的话。也不忘记给薛小玲夹菜,说恭维话,只有对马弟云才说:“你自己动手,尽管拈菜吃。”罗副书记和罗科长也懂得怎么说酒桌子上的话,张主任给他们舀了一碗炖鸡汤,二人喝上一口便惊叫道:“嗨呀,好鲜呀。一辈子没吃过恁鲜美的鸡汤!”无论是烧黄鳝,还是河鲜鱼、或者炒猪肚、炒腰花、熏香肠、腊肉、都赞不绝口。吃豆花时更是打着啧啧称赞:“嗨哟,这豆花,点得又白又嫩又绵扎,这雷打海椒下豆花,简直绝配,我们一辈子都没吃过恁好吃的豆花。”薛小玲忍不住着调侃道:“你们都说了二辈子了。”罗副书记张大嘴,眨巴着那对牛眼睛没回过神,呢喃着问:“二辈子?”还是四川成都人罗科长反应快,对他说:“我们先说了一辈子没吃过恁鲜美的鸡汤,后来又说了一辈子都没吃过恁好吃的豆花。这就成了二辈子了。”罗副书记听了拍了一下大腿哈哈大笑,说:“嗨,说得好说得好,总结得到位。薛小玲不仅人漂亮,说话也风趣幽默,来来来,满上一杯,我诚心诚意地敬你一杯。”张主任站起来要去倒酒,罗副书记说:“呃呃,我来我来。”他拿过那个大橙汁瓶,给薛小玲倒满一杯,自己也倒满一杯,双手端着薛小玲那个酒杯递给薛小玲,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杯和薛小玲碰了一下,说:“敬你,祝你成为我们院的职工,以后我们就是同志了,有什么问题尽管说,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提,本人乐意尽点绵薄之力。”罗天海听了这话站起来,把身子往薛小玲这边凑过来说:“听到没有?以后要多给罗副书记汇报工作。”又对罗副书记说道:“薛小玲就仰仗你了。来,再倒一杯,我们几个,薛小玲,张主任加上马弟云,一起敬两位领导,再次表示感谢!”不到五分钟,每人已经吞了四五杯酒。罗副书记说:“罗书记,我建议喝酒的节奏慢点,喝急了容易醉。”罗天海大叫着说 : “罗副书记客气,你的酒量不是不知道,公斤级别,就只有一瓶酒,人平半斤,只够打湿牙齿呢。”罗副书记说:“嗨呀,罗书记怎么恁晓得民情?我那个公斤级是吹牛吹出来的,喝不了那么多。况且,薛小玲是女同胞,我们放缓点节奏照顾照顾她。”罗天海说:“不要担心,薛小玲是女中豪杰,半斤酒不成问题的。”罗副书记瞪大牛眼睛叫道:“哦哟,真的,薛小玲是我这一辈子遇到的最英气豪爽的女子了。”薛小玲说:“三辈子了。”大家听了哄笑起来,气氛热烈。薛小玲也以为只有一瓶酒,她心里没有了警惕,心情也宽松起来。在不知不觉中,那一瓶酒就要喝完。罗天海给张主任使了个眼色,张主任心领神会,拿起那个马上就要空了的橙汁瓶,起身去厨房把藏的那瓶酒提出来,倒了一半在要空了的橙汁瓶中。倒半瓶是为了不被发觉,另外半瓶伺机再倒。他藏着掖着地回到桌子上。罗副书记等人都在兴头上,完全没注意张主任的行动。一方面是兴致很高,另一方面正如罗科长所说,那枇杷酒由于加了冰糖,喝起来不觉得劲大,口感爽快,平时喝二两的,喝上三四两也不觉得醉。

此时已人平喝了接近半斤酒,但程序还没开始进行。所谓程序就是一提二点三打桩,农村少有划南北派,所以只有三个程序。张主任把酒给各人倒满说:“起先罗书记和罗副书记两个领导提了,我们都没提呢,看我们是不是都提议一下?”罗天海说:“当然要提哦,恁大一个事,我们每个人都要表示一下,特别是薛小玲和马弟云。薛小玲该提,马弟云也该提,对不对?这次没有马弟云,下次就有了呀。是不是,罗副书记?”那罗副书记顺口打哇哇,说:“当然当然,罗书记关照了的,下次你是排在第一位的。”马弟云信以为真,急忙端起酒杯说:“太感谢了,我敬几位领导,以后一定好好报答领导们的恩情。”马弟云一口把酒吞下去,觉得这酒实在太顺口了,心里美得要想唱几句胡传魁的“老子的队伍才开张。”

薛小玲也随着提了一杯,说感谢罗书记一直以来的关照,感谢研究院两位领导的厚爱,感谢张主任平时工作的支持。每人提议一杯结束,又每人发了一个点球,然后除了罗科长说要开车没划拳以外,其余每人划了七拳。这一套程序走完,两个橙汁瓶的酒喝空了,除了罗天海和罗科长,其他人走路打撇脚了。

六个人,接近六斤酒,除了张主任当场醉倒在板凳底下,其他人还没倒。罗副书记和罗科长要走,车就停在公社门口杂草丛生的坝子里。罗天海、薛小玲和马弟云送他们上了车。那罗科长发动完车,还从车窗伸出手挥了挥说:“拜拜。”罗副书记也从后排的车窗把头伸出来挥动着手做了一个飞吻。车一走,薛小玲说:“我要回去,马弟云跟我一路嘛。”马弟云刚说完:“要得。”转过身就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爬不起来,紧接着就扑在草地上 ,不省人事了。薛小玲俯下身去拉,嘟哝着说:“起来,起来呀。”可是向上的力量随即变成了向下的牵引力。她倒在马弟云身上,动弹不了。

罗天海没很醉,这个酒量对他而言,刚好喝到了兴奋点,正如他预判的一样。他双手从薛小玲背后插进去搂住她的胸往上抱,嘴里嘟哝着说:“走走走,我弄你回寝室去。”薛小玲可能模糊地知道罗天海在抱着她,挣扎着,口齿不清地哼着:“不要,不要......”随即无法控制,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罗天海跟着薛小玲倒下,顺势便扑在了她的身上。他急速地喘着气,把薛小玲的衣服和裤子脱下,立刻就插进了薛小玲的身体。过度的兴奋使他大叫起来,这个一辈子就想瞧一瞧城市姑娘长得什么样的罗天海如愿以偿了。迷昏着的薛小玲似乎内心深处有感觉,她“呜”地大叫了一声,用手往插进自己下身的地方使劲抓去。被抓伤的罗章海痛得急忙提起裤子往自己家里跑了。

第二天清晨,马弟云从昏醉中醒来,发现自己睡在草地上,周围没有人。他回到自己的寝室,倒在床上继续醉下去。

当天上午,白节区公所值班的刘武接到紧急电话,人们在白节往乐道公社的悬崖下发现了一个姑娘的尸体。

悬崖之上就是薛小玲、林先蓉、罗开六、马弟云他们到我们生产队玩,吃竹笋烧鱼那天我和薛小玲去砍竹笋的地方。在这个地方,薛小玲曾对我说 : “从这里纵身飞下去,我也心甘情愿。”她就这样实现了她的诺言!

为什么抓罗天海那么快?是因为刘武和公安的同志从薛小玲的衣服口袋里发现了她的遗书。这是一张乐道公社常用的稿签纸,薛小玲写道:“我已经无法活在这个世上,我被乐道公社书记罗天海强奸了。这个留言也是我的举报信。在乐道公社门口停车的草地上,有我被强奸的痕迹,所以,请公安不要对我进行体检。我不愿意任何人看见不该让别人看见的地方,可是我食言了,我对不起我深爱的那个人。对不起,原谅我!薛小玲,1972年5月23日。”刘武给我看的是复印件。我泪如雨下,捏着薛小玲的那封“遗书”,问刘武薛小玲现在在哪里。刘武说:“不到中午技术部门就已经把薛小玲衣物和草地上的痕迹化验完毕,按照她的要求没对她进行体检,证据已经足够,我们即刻把薛小玲的遗体送到了南寿山,明天火化,我赶在今天来,就是想我们几个一起去送她。”我愤愤地问:“罗天海呢?”刘武说:“已经抓了,这狗日的承认这些事实,我说的这些经过就有他的供词和马弟云等人的陈述。侦破的整过过程都很神速,没有任何怀疑。”我说:“这家伙我要想杀了他!”

薛小玲的遗体停在南寿山殡仪馆的一间小屋里,她妈已经哭得不成人形了,卷缩在屋里一张长沙发上,她爸坐在她妈身旁,用手揉着她妈的背心。她妈像出不了气那样,偶尔剧烈地起伏下胸膛,吃力地吸进一口气。薛小玲躺在一张用木板拼成的平板床上,一张白色的床单盖在她的身上。她的脸很干净,跟平时一样,干净、美丽,像睡着了似的。我、刘武、马弟云、刘先源、林先蓉、罗开六围在她的身旁,林先蓉抽泣着,用脸去挨着薛小玲的脸。我们都忍不住自己汹涌而出的眼泪,忍不住不哭出声。马弟云后悔自己居然忘了薛小玲的叮嘱,用手抽着自己的耳光。林先蓉喊着薛小玲的名字说:“我们都来看你来了。”她抬起头哭着对我说:“你来摸摸她的脸嘛,她好想让你摸她哦。”我扑通一声跪在薛小玲的脸旁,伸出手摸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唇。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唇都曾经轻轻地在我脸上摩挲过,这些地方过去是热乎乎的,温暖的,现在有点凉但不冰。她不想自己是个冰冷的人,不想用冰凉的肌肤来面对我们。我哭着,把我的脸挨着她的脸,然后吻了她。我觉得她的整个身体都暖和起来,她应该可以起身和我们一起走出去晒晒太阳,然后开心大笑。

第二天一早送薛小玲进焚化炉,看着工人们把她的身体推进炉膛,我们几个一起失声痛哭,薛小玲的妈妈哭得昏厥过去。一个小时左右,工人们把她的骨灰盒交给我们,一个活生生的人,现在就成了一堆骨灰,薛小玲永远不存在了。

以后每每想起这个场景,我都揪心地痛。特别是想到她因强烈的自责心而死,因强烈的羞耻心而死,说到底是因我而死,我有什么理由忘记她,有什么理由去寻找自己的幸福?本来信心满满的我已精疲力尽,无法继续写下去了。我想,我的回忆就到此结束吧。我如耗尽了油的枯灯,我已不能回忆。

我要告诉爱我的和我爱的人们,对不起,请原谅,我不能与你们同行了。再见了,亲爱的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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