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我确信天在下雨,而且雨还不小。我浑身湿淋淋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心里塞满了对过去深深的迷恋。路灯发出橘黄色的光线,黑夜像一头巨大的怪兽蹲在上面,忽长忽短的影子被雨水冲的弯弯扭扭,显得极不真实。
雨越下越大。我穿过一条宽敞的商业街,拐进一个黑乎乎的巷子。没有一点光亮,眼睛完全派不上用场。我凭感觉摸索着朝前走了一段,两只脚有点不听使唤,我只好停止“冒险”。黑暗和雨水击败了我的勇气。我退出来,站在一家超市门口。雨水暂时还淋不到这里。
不远处,一个男人骂骂咧咧地从出租车里走下来,他将一只手提包顶在头上,飞快地跑进旁边的大楼。响亮的咳嗽声和跺脚声似乎要将黑夜赶跑,但仅仅只是唤醒了几盏无精打采的灯泡。对面酒吧里晃悠悠地走出几个人,他们刚走下台阶,又猛地收回脚。一个失去重心的女人仰了仰头,似笑非笑地骂了一声鬼天气,然后一头栽到旁边的男人的怀里。他们扭动着身子,相互牵扶着又走进了酒吧。
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像是从一架破旧的风琴中爬出的魔鬼,带着骇人的脸孔和背叛者特有的疯癫在深夜里狂奔。大约过了十多分钟,它才气喘吁吁地回到那个古怪的容器。
即使是雨天,我仍能感到一些舒适和惬意。眼下这种天气,我遇上过多次。我总是等待狂躁和潮湿褪去,才走进寓所的大门。听起来有点神经质,而我以前躺在邻居家花园里的椅子上时想的也是同一个问题。但现在,离得比较远,我甚至连熟悉的狗叫声都听不见。
所有的怀念都是从陌生的花园开始的,而这个夜晚险些摧毁那些并不明朗的场景。不过还好,即使冷的瑟瑟发抖、手脚冰凉,我仍然拥有一种随遇而安的能力,使得最恶劣的时刻也能像葡萄架下的梦一样美好。当然,我是说,我习惯了四处为家的生活。
想想从前,我很可能就住在马莱大街的十四号公寓。我有一张很大很舒适的床,推开卧室的窗户就能看到对面儿童公园里的人工湖。我喜欢音乐,我在洗澡的时候总是把客厅里的音响调到最大音量。下午八点,年轻的房东太太会送来美味又不单调的晚餐。睡觉前,我会习惯性地读几页书。我读的书很杂,文学、历史、经济、哲学、法律、物理等方面的书籍堆满了屋子。我有渊博的知识,但有时也偏执愚昧的可怕。
比方说,有一段时间,我陷入了精神分析的残酷怪圈。我总是将一个普普通通的梦境拆的支离破碎,然后伏下身仔细寻找那种充满神秘气质的古老预言,而每一块碎片似乎都决定着我一生的命运。我常常半夜醒来,在孤独与恐惧中等到天亮。重复出现的梦境破坏了睡眠,我一合上眼皮那种虚无混沌的感觉就牢牢抓住我,彷佛从悬崖坠落,飞逝中变得越来越轻盈,整个生命都在慢慢冷却、凝固。
一个很久没联系的朋友寄给我一本有关精神疗法的书,书的第一页附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句话“在知识的海洋里,智慧和愚蠢永远是一对孪生兄弟”,我看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有点像是讽刺。除此之外,上面还有一个心理医生的地址和电话。我抽出纸条,将书狠狠地扔出窗外。
我的脸色日渐苍白,精力也一天不如一天,我常常在走路、吃饭或者是说话的时候陷入意识的昏迷中,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生病了。
为了逃避噩梦的追击,一次偶然我躲进了邻居家的花园。围栏很低,我稍稍抬腿就垮了过去。园子里有两棵高大的丁香树,香气传得很远。一长排葡萄架下放着一张长条椅,我躺在上面,视线绕过密匝的枝叶伸向夜空。
很多天以来,我第一次踏踏实实地睡到天亮。那些梦没来纠缠我,它们离开那间屋子就无法生存。我忘不了阳光小心翼翼地爬到脸上的感觉,就像母亲的手在抚摸熟睡的婴儿。鸟的啁啾是清晨最美妙的声音。我睁开眼睛,世界恍然又回到了从前。
我拒绝了与那位心理医生的见面。电话中听起来他有点着急,他得知我的处境后显得忧心忡忡,他要我尽快去找他,立即接受治疗。这份超出一般医生的关心并没有打动我,我怀着一丝愧疚结束了这次通话。几个星期后,他突然又打来电话说要和我当面谈一谈,他一直觉得我拒绝见面是迫不得已,他不愿放弃任何患者。那时我刚刚离开康伯拉国际贸易公司,正在享受自由带来的乐趣,我几乎忘记了他,出于好奇和无聊,我答应和他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