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昨夜点起的小火堆仅剩零星火星，原本结实的木头们都被烧成了空有其形、其实一碰就碎的灰，我用脚踩灭了火星，烟灰们立时就松塌了下去，铺了一地。升腾起一阵青烟，不太喜欢这个味道，有些许刺鼻，但是曾经在路上碰到过一个同行，他说他最喜欢就是火灭后的味道。

清晨山谷的气味很好闻，但是因为是秋天，所以满地黄叶与风舞蹈。我踩上去，树叶碎裂声不绝于耳，同小时候喜欢踩水塘是同一种乐趣。背上行囊，看向远处的A城，翻过眼前这两座山就能到了。

秋风裹着寒意涌向我，我却闻到了空气中的桂花香，甜甜的。让我想起小时候林的妈妈经常做桂花羹给我们吃，然后我们就搬个小凳坐在院子里桂花树下，一边喝一边笑。

后来林的妈妈去世了，那年冬天林和他爸爸就搬去了A城，隔了好远好远，远到气候都不是同时。我闻到桂花香的时候，他才感受到春意盎然，见到铺天的柳絮。

山路虽然崎岖，但好在景色作陪，也不觉无聊。此刻，我的内心其实是有些情怯的，怕多年后，我才姗姗来迟，实现多年前的约定，他会觉得太晚。我怕，他等太久。

小时候我和林总是一起玩。他在前面拾柴，我就在他身后找火；他在上面爬树摘果子，我就在下面不停地捡；他抓蟋蟀，我就找西瓜虫……总之，青梅竹马不为过。直到后来他们搬了家。

我走了一上午，不远处看见已有炊烟升起，前面村庄里的人家已经开始准备午饭了。我隐约已经闻到红烧肉的味道，肉的香气总是浓烈，能把肚子里的馋虫勾出来。

我的工作就是负责收集气味，然后贩售给需要这些气味的人们。人们的要求总是千奇百怪，比如有人同我买过深海的味道，也要人想同我买初恋的味道。我会想法设法满足他们的要求。但是他们的要求远超于我闻过的，所以我要一直不停地走，去闻去收集。

我许给林的约定是，要让他闻到他最喜欢的味道。

我慢慢走进了村庄，鸡犬相闻，泥土腥气浓重，但更让我在意的是各家厨房飘出来的饭菜香气。这家今天一定是蒸腊肠，想想那油润润的样子，配饭一定刚好；那家今天烧的应该是鱼，不仅我闻出来了，几只猫也已经在门前驻足舔着猫爪；这家光大米饭就好香啊，烧的这么好，一定有大块的锅巴，晾干之后酥酥脆脆；那家的主人中午就开始咪小酒啦，酒香浓郁，下午不用做农活了吗……

我找了棵大树，坐下来准备吃点干粮。

我刚吃了两口，就看见三三两两的妇女男人端着饭碗从自家门口走出来，大家有说有笑有聊有天地吃着饭。

“你家今天烧肉啊？”

“对啊，来，夹几块去吃。”

不一会，就有人发现了我这个在一旁安静啃面包的外来者。

“小姑娘，你怎么在这吃面包？”

“我就歇一会，吃完接着赶路。”

“呀呀，怎么能就吃面包呢？要不，来我家吃点吧。”

我挥挥手，笑道：“不用啦，我不是很饿。”

闻这些味道就已经感觉要饱得不行啦。

“小姑娘是要去A城吗？”

“是的。”我点点头。

“正好我家老头子下午要进城，让他带你一程吧。”

“好的呀，谢谢。”我微笑着点头如捣蒜。

我巴不得有人可以顺路带我一程，可以省些脚力，轻松一些。但是我哭笑不得的是，大家吃过午饭就去睡午觉了。阿婆给了我一张竹制的躺椅，让我休息一会，等阿公醒了，就带我去。

秋天的午后，我躺在躺椅上，穿堂风让我有些疲乏的身体松懈下来，我感受着风的来去，不多时，竟也眯着了，直到阿婆轻轻推醒了我。

我坐在阿公的三轮小车后，看着蓝天和路两边背道而驰的树木，想起了刚才的午觉梦到了林。他捧了好几朵栀子花来给我闻，说他家的花开了，送给我闻。

林的妈妈很会养花，他家的院子里除了桂花树，还种满了花，春天的时候很好看，绿丛中是最自然娇艳的粉嫩花朵。我和林也经常拿着小号耙子帮林的妈妈做事，她只是笑着看着我们，然后叮嘱小心一点。

林妈妈走的时候，林很伤心。林的爸爸，用沉默作掩饰，但院子里的花像是有灵性一样，其实可能也是缺乏照顾，都渐渐枯萎。最终林的爸爸决定带林离开，远走他乡。

走之前，我经常去陪林。他只是呆呆地坐在桂花树下，或是蹲在花丛旁，一言不发。我不停地和他说话，但他都只是沉默。

直到某一天院子里的桂花树忽然香气馥郁。我们抬着脑袋看着桂花树，忽然就两个人都哭了。

林哭成了泪人，还一边硬撑，用手臂挡住脸，他的声音时断时续地从手臂的间隙中传出：“我……我……再也……闻不到……我妈妈……妈妈……身上……好闻……的……味道了……”

之后，我常去找好闻的味道来给林闻，希望能让他好过一些。但是还没有来得及，他们就走了。

现在，我终于找到了近似记忆中林的母亲身上的味道，我把这个味道暂且命名为“母亲”。我想，这对林来说，一定是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是他最喜欢的味道。

阿公在一个车站放下了我，我同他挥手再见。阿公身上有农人的那种粗糙气味，质朴纯粹。阿公上城里来是去见他的儿子和刚满一岁的外孙。也许，对气味敏感的小宝宝已经牢牢记住了外公的味道吧……

公司和家的地址林都给我了，纠结了一会，我还是决定在林家小区的入口处等他。忐忑如我，一分一秒都觉得既漫长又太快。

直到林真的出现在我面前。他穿着衬衫，袖子卷到手肘处，一只手领着包，一只手拿着手机，脸上有明显的疲惫，毕竟工作了五天了，今天是周五。但是他依旧是小时候我熟悉的眉眼，只是整个人好似变戏法似的变大了一号。

他正好结束掉一个电话，然后抬头看见了我，我看到他眼里发出了光芒。

我们两就呆呆地站着对视了一会，然后都笑了。从小我们的情绪就很同步。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拥抱了我。忽的我就被包围在他的味道之中，那是一种让人安心的男性荷尔蒙的味道，虽然有一点粗粝，但是刚刚好。

林请我吃饭。我们一点都不像是十几年没见的老朋友因为缺乏参与对方的生活而相顾无言，相反，我们几乎见面的时候就恢复了小时候的状态，你一句我一句根本无法停下。我给他讲那些奇怪的客人奇怪的要求，他给我讲工作的趣事和生活的点滴……偌大的餐厅里，我们一直聊到打烊，期间还喝了好多壶水，因为实在是说了太多话。

我们意犹未尽，林就带我去山上看城市的夜景，接着聊，聊到嗓子都有些不适才停下。晚风颇凉，夜景颇辉煌，霓虹闪烁，串着整个城市。

我决定给林闻“母亲”。

“林，给你闻这个味道。”

我小心翼翼从行囊里掏出那个棕色的小瓶，上面我还没有写上名字。

林接过，打开瓶盖，鼻子凑前，闻了两下。

我看到林的眼睛湿润了。

林又闻了两下，但是他又笑了。眼睛里带着泪花地笑了。他合上瓶子，攥紧在手里，再一次拥抱了我。

“谢谢你，晴。”

我抱着他，风似乎更大了，但是我们很温暖。我们好像拥抱了很久，我费劲地从风中去辨别林身上的味道，因为觉得很好闻，我想记住这种味道。

“晴，你的味道也很好闻。搬家之后，我更想念的是你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