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淑梦有两个常客,连体婴似的永远形影不离。
年长的大概已经有三十四岁吧, 浓妆艳抹,干瘦,仿佛是被岁月熬干了汁液的一种水果,失去了生命的光泽,却刷上涂料来伪装新鲜。
大概年轻时也没多么的好看和机灵,否则不至于这个年龄,还来双桥谋生。
年轻的那个才十几岁吧,矮、瘦,营养不良的模样。并没有少女的娇艳明媚。
眼睛大,却不灵活,神情有点呆讷讷的,那么野蛮的江湖,想必是力不从心的样子,无端叫人担心。
两个人长得十分相似,一新一旧的两枚硬币,特别是那迟钝又带着厌倦的神情。
她们常常来淑梦家,找些过季打折的衣服,经济看起来比较窘迫。
双桥,也是个贫富分化严重的地方呢,每人资质不同,业务能力各异,收入自然也大相径庭,职场规律,放之四海而皆准。
她们生存的地方,仿佛黑暗丛林,单单漂亮是危险的,需要某种野生的凶猛机警。如果笨且姿容平常的,还是去有规则的地方谋生为妙。
她们从没进过我这“高档 ”的化妆品店。两个人在淑梦的店里,看的时候多,买的时候少,总是老的那个叽叽哇哇,年轻那个,沉默着。
她站在门口,往我这边偷看,看那些光鲜活波的姑娘出出进进,大而呆滞的眼睛闪出一点光。
有一次,年轻姑娘的自己进来,犹犹豫豫的看了一阵,拿起一只带珠光的浅粉色口红,想试,又不敢,偷眼看我的脸色。
我知道她不会买,可是,试一下我又不会破产。
我让她坐下,给她改改那青龙偃月刀一般的黑眉毛。
不到二十的姑娘,皮肤黯黄粗糙,劣质的白粉,敷得深深浅浅。穿件暗紫色的短裙配黄上衣,整个人就是潦草而浑浊。
她眼睛直瞟着那只口红,珠光浅粉色只适合非常白皙干净的皮肤,她应该用哑光珊瑚色。
没等我科普色彩学,她的同伴来到门口,冲着她喊了一句什么方言,嗓子好粗哑。
小姑娘慌慌张张的跑出去,顾不得眉毛一边粗一边细。
淑梦说,她们就在背后的摸摸舞厅陪跳舞。对人说是老乡,老乡约着出来谋生,实在正常。
这两人,明显是处于双桥鄙视链的底层。
02
我从此牵挂着小姑娘的眉毛,却好几天不见她们踪影。
我问淑梦,你的姐妹花好久没来了?
淑梦哈哈大笑,什么姐妹花,是母女花!
我:亲妈?
“当然亲妈,小姑娘的爸也在双桥嘛,就是天天来买彩票的那个瘦子”淑梦语气平淡。
那个男人我知道,有钱就去麻将馆,没钱就在彩票店混,一口大黄牙,对人说着说着话,突然咳一口浓痰在地上,大家避之不及。
母女两还养活他??让自己的老婆孩子去卖身养他?这种人渣为什么会有人嫁???
淑梦嫌我大惊小怪:正经男人谁要她,她几岁就出来卖了!!
这就是双桥很多混混沌沌度日的姑娘们的“将来”。
淑梦说:你不是想去后面看跳舞吗,晚上跟她们去呗,我打电话让她们来带你。
“如果有人来叫我跳舞,我怎么办?”我十分担心。
淑梦哈哈哈大笑三声:瘾大胆子小,你以为拉客人容易呀,你这副模样谁会来找你。
这我就放心了。
晚上那母女居然如约来带我,我正确阐释成语“叶公好龙”,扭扭捏捏,没有个爽利劲,最后死活拉上淑梦同去。
她老公对着我笑:耶,耶,你别把我老婆带坏了。
淑梦回眸媚笑:我去给你赚钱。
小卢也想去,被老公吓住:不怕妈骂,你就去。
我又约包租婆,她说:早去过了,看你新鲜得。
03
一进后面乱糟糟的建筑群,我就晕头转向,赶紧抓着淑梦的手。
她唉呀呀的甩开我:别拉拉扯扯的。
我只好紧跟在后面,一路坑坑洼洼,那母亲穿着高跟鞋,走得飞快。女儿明显不适应那陡峭的鞋跟,高一脚低一脚的努力跟上。
七拐八绕,到了个霓虹灯闪烁的门口,守门的是个黑漆漆的矮胖男人,看看我和淑梦,不确定我们是干嘛的,疑疑惑惑,伸手虚挡了一下,张嘴要问,也没问,淑梦拉着我径直往里走。
男人要买门票,5块一张。
我感觉进到了什么地下洞穴,灯光昏暗,影影绰绰,一股奇怪的香味混杂阴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是不见阳光的气味。
我们摸了个位置坐下,音乐放的是《2002年的第一场雪》,舞池的确很90年代处,一只巨大的圆球在头顶上滚动,流淌出五彩缤纷的光影,看得我晕眩想吐。
这地方,时光停滞了吗?停滞在20年前。
只看到一团一团的人影在舞池里慢腾腾的移动,有的干脆一直静止,这叫跳的什么舞?
音乐完,灯稍微亮了些,我看看,座位上不多的几个男人,姑娘比客人多,个个穿的基本可以直接游泳。
趁着微弱的光线,有几个姑娘独自在舞池里扭来扭去,做性感状,用试用装吸引客户,跳一支舞15块钱,主要收入还是要靠之后的交易。
姑娘们卖力推销,甚至于坐在客人腿上,上下其手。
这里的客人或许是最底层的民工,他们在外面的世界时时遭受冷眼和鄙视,但是,只要进入这个昏暗的肉欲的世界,他们就是上帝。
那个女儿坐在我旁边,我感觉她一直抖抖索索,4月份,我还穿着薄毛衫,她只套了件不到肚脐的吊带衫,下面是极为勉强可称为裙子的一小块布,光溜溜的大腿,看得我起鸡皮疙瘩。
有个客人走过来,我感觉到她往我身边缩了一下,手指无意间触碰到我的手背。
粗糙冰冷的一小节树枝似的擦过,我下意识的在衣服上抹了一下,不是嫌她污秽,而是想祛除那个冰冷异样的触觉。
那人在她面前略站了一下,然后走开了,我们仿佛同时松了一口气。我是来看热闹的,为什么要紧张??莫名其妙!
她妈过来一把拉她起来,她迟疑的抗拒着,拖拖拽拽趔趄着扯到舞厅里。
母女两拉着手晃动,那小姑娘僵手蹩脚,我无端想起,我做会计的时候,拿着一本本的账册,也是僵手蹩脚的。
我担心没人请她跳舞,我又很怕有人请她跳舞。只要有人走近,我的心就跳一下。
音乐又响起来,整个世界立即陷入昏暗,两个客人走进去,分开她们母女,一人拉一个。
突然,一个人拿出手机来照她们的脸,黑暗中强光打在脸上,青灰色诡异的面孔。
我吃了一惊,心砰砰跳,只见拉着母亲的那个,一甩手,下来了。
她自己怔住,仿佛好一会才从惊悸中苏醒,慢慢的退到舞池边上。
我拉着淑梦出来,回到正常的世界,长长的吸进一口新鲜空气。
淑梦问我:好玩吧?她们为了抢客人还打架呢,披头散发的。
我心里像堵了一块湿棉花,喘不过气来,很难理解,为什么要选择这样屈辱而艰难的人生?
04
第二天,我在淑梦店里帮她挂衣服,那母女来了,女儿冲我笑了一下,很不好意思的低了头,还是小女生呢。
她妈妈和淑梦闲聊,我有意无意的插嘴:我有个亲戚开了个小餐馆,小工可难找呢,就是洗洗碗什么的,包吃包住,一个月一千多呢。
女儿无知无觉,当妈的岔开话。
她们走了,淑梦恨不得掐我:你怎么那么好管闲事呀,她爹来找你,你吃不了兜着走。
包租婆啃着根玉米棒过来:她又要管什么闲事了。
我说:她干这个真没什么天份,不如趁早改行。
包租婆乐得嘎嘎笑:卖个X还要什么天份!
小卢也过来:我也觉得她不行,样子不好看,又呆呵呵的。
我央着淑梦:你跟她妈妈说说嘛,说说又不会怎么样。
彩票店慢悠悠的插进一句:跟她妈说有个什么用哟,做不得主的。
正七嘴八舌,那个瘦男人咳咳的进了彩票店。
彩票店闲闲的说道:你姑娘挣了钱嘛,你不去打牌?
瘦男人酸酸的笑了一声:她能挣钱,我就不来这里碰运气了,哼!
彩票店又说:年轻力壮的,找个其他活路,不怕挣不够你打牌的钱。
我们赶紧连声附和着。
他边写号码边说:你们,哈,有什么好门路,给她找嘛,被人拐跑了,我就来找你们要。
说着抬头扫了我们一眼,脸上笑嘻嘻的,眼睛却没有表情,冰冷浑浊。
我们一时噤声,他打了彩票就走。
包租婆说:听到没,到时来找你要人呢,他可是双桥出了名的老泼赖。
我怏怏的,心里还是存着些模糊的希望,甚至于冒出很多不切实际的帮助她的念头。
05
这天我正在店里独自发呆,那个小姑娘在门口探头探脑,等我发现。
招她进来问:你,呃,你老乡呢?
病了?头撞破了?
破得好,有机会单独聊!
她无人拘管,自在了许多,拿着彩妆问东问西,露出一点点小女孩的顽皮神色。
问她名字,在我的笔记本上工工整整的写了:范小菲。
范小菲是留守儿童,跟着奶奶,村里只有老人和孩子,上到初中,就有同学去广东打工。
小菲不能去,那个几乎不谋面的父亲说了:生你就是为了给我养老,跑到广东,被男人勾引去了,不是白养你了。
来双桥几个月了,原来母亲就是这样打工的。
“这是不要脸的事,我不去,他就揪着我妈的头发,把头一下一下往墙上撞,灰白色的墙壁上血流下来,一条一条的。”
她眼睛里装满恐惧:“他说了,我敢跑,就打死她”
我气极:你们母女打不过他一个吗?
她茫然的看着我,嘴微微的张着。
她说:我们去广东找舅舅,夜里他喝醉了,我们拿了一点钱,一路跑,拼命跑。
买了车票,只剩一块钱。在火车上,饿,我就不停的喝水。
她说到这儿,居然笑了,这火车上的饥饿比起她在双桥的每一个夜晚,当然算得上是甜美的片刻。
怎么又回来了呢?
她恢复了呆滞的表情:他去我外婆家,把养的鸡和狗都毒死了,还泼了汽油说要烧房子,外婆叫了村里人来,才没让他点火。
阳光灿烂的下午,我感到寒气袭人,牙齿格格的发着抖。
她的故事,对于之前的我来说,是报纸或者电视新闻里的遥远奇闻。
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不逃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一番感叹。
从来没有想过,世界上真的有一种境地叫山穷水尽,走投无路。
我只是个爱管喜事又胆小怕事的平常人,除了偶尔为她化个妆,我什么也不敢做,什么也做不了。
06
她们母女依旧时时出现,并没有表现得太悲伤和绝望,仿佛苦难就是日常。
范小菲渐渐的也可以单独活动,似乎还结交了小姐妹,约着闲逛。
她的脸上甚至有了笑容,那种双桥的女孩子特有的笑容。
她融入到双桥的芸芸众生之中,不死,就要继续活下去,我应该悲哀,却又奇怪的有些欣慰。
她带着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来买东西,姑娘们哄着客人来消费,是很常见的事情。
她努力的装作老练的样子,挑了一只口红,她喜欢的珠光浅粉色。我没有表示异议。
自由、尊严、幸福等等都是遥不可及的东西,只有这小小的口红,拿在手里,我希望她有一点快慰。
不久,她们母女消失了,连同那个父亲一起。
我打了电话,是空号,问过别人,一概茫然不知。
这三个人,就像一滴水蒸发在空气中,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还是常常会想起那个小姑娘,在我本子上写下“范小菲”三个字时,郑重的样子,仿佛那是她唯一拥有的东西,她的可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