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喂,喂,尹总吗?咱们,咱们机房又出事儿啦!”运维主管小侯的声音有些沙哑,伴随着哭腔。
身边顾南青嘟囔了一句翻了身,扯走了所有的毯子,背对着我。一看才凌晨1点多,我赶紧起来穿鞋,拿着电话进了卫生间。
“不要慌,什么情况?”这么多年负责公司的IDC(互联网数据中心)业务,半夜接电话的事情已经习以为常,可最近实在是有些频繁,这已经是本月第二次了。
这次是断电。我们并没有接到供电公司的检修通知,也没有恶劣大风雷电的天气。
“起柴发(柴油发电机)了吗?UPS(不间断电源系统)怎么样?”电力供应是我们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支撑,除了至少要接两路市电,内部还要配置发电机和蓄电池提供多重保障。
“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配电室跳闸、跳闸了,油机钥匙也、也、也找不到了,UPS就能坚持十分钟,十分钟不到吧。”小侯是上次机房出了消防事故原主管被免职后,新招的负责人,这下屁股还捂热乎,恐怕已经自身难保,说话结巴起来。
“电工呢?!不是双岗吗?!”本来失眠就一肚子火,这事故实在是离奇的很,声音不由提高了八度。
“两人都睡着了,叫都叫不醒!这可咋办啊!呜呜呜......”小侯一个三十岁的汉子,哭得鬼叫狼嚎。
我们数据中心承载的都是银行、政府的业务,上次事故被罚了六七十万,主管被免,运维团队扣除当年绩效,我被通报批评,做了公开的自我检讨。
这下祸不单行,头皮有些发麻。
为什么两次都是值班人员睡着了,死猪一般。
2
“你确信,不是那个神经病女同学干的?”顾南青也没睡好,抹着眼影,却始终遮不住深陷的黑眼圈。索性把手里东西一扔,抱着肩膀,站到我旁边,看着我噼噼啪啪敲击键盘,已经写了长长的故障报告。
一宿没睡,我也没有力气说话,只是让老婆收拾好箱子,准备出差了。
我们数据中心就建在老家的一座旧厂房里,当年风风火火的机床厂倒闭,因为建筑层高、电力供应、消防和其他配套设施比较好,所以成了公司收购改建的对象。老板知道我是本地人,又属于我的职责范围,安排我做了大项目经理。
其实我压根不愿意回来。
父母已经跟我搬到了北京,家里的亲戚又都住在省会,老家基本上没什么人,除了一票小学到高中的同学旧识。因为这些人脉,老家数据中心的岗位,上上下下八九不离十都沾了些关系。原来的主管是班主任的孩子,小侯则是初中同学的侄儿表亲。
其实不想见的是她。
苏小灿,高中同学,高二的时候从其他学校转过来。那时候就有1米72吧,皮肤略黑,大眼睛长睫毛挺鼻梁,有点儿印度美女的范儿。发育的比我们这些豆芽菜样的男生要早个两三年,胸前鼓蓬蓬的,和往北不远少数民族的毡房一般。
因为人高马大,直接被安排到最后一排,与我这原住民成了邻居。
我并不高,比她足足矮了一头。可能是老师上个月在我们家赊的几斤鸡蛋,我妈催着要钱急了些。
“好吃吗?”她噌一下从我手里薅走了小浣熊,吓得我大张嘴,掉了一地方便面渣子。
“还,还可以吧。”我把落到鼻子下面的眼镜儿扶正,不敢看她一眼。
3
我们家的买卖就在学校附近,因为地方小,来来往往又是熟人,其实不怎么挣钱,勉强糊口罢了。但我的童年的确近水楼台,跳跳糖、酸梅粉、华夫饼,市面上畅销的产品,我都是率先试吃的那个。
不过最喜欢的,还是小浣熊的干脆面。每天早饭不吃,就揣着一包面上路。先把面饼轻轻压成几截,然后撕开调料包,撒半袋扔半袋,然后攥紧口子一顿猛晃(多年后麦当劳一款摇摇乐的薯条,有极大窃取我思想的嫌疑)。于是,入口香脆,吮指回味。
后来出了水浒的卡,我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忍不住撕开了一箱的包装,被老爹逮住这顿暴打。接下来的十多天,我需要带着三包面上学,屁股坐不了凳子。
“看你那小气样,不白吃你的,和你换!”她从书包里拽出一根火腿肠,还有满满一饭盒的饺子。
韭菜鸡蛋馅儿。
多年后,我和她争论,之所以我们能被老师发现撵到楼道罚站,绝不是旁边王大伟告密,而是饺子味道太香,她咔嚓咔嚓吃面的声儿太大。
“铁定是王大伟,老师都跟我姥爷讲了,有同学看见你喂我吃饭,说是谈恋爱,耍流氓!”她低下头,眼帘似雾,双颊各飞过一朵红云。
王大伟,体育特招生,是那种高大帅气,运动场上惹得迷妹们尖叫的型号。因为实在是挡着大家看黑板,没办法坐到了后排。但这并不影响一众粉丝,有事儿没事儿回头深情相望。
不止一次,我感叹人世不公,仿佛自己灰头土脸的出生就是来衬托人家王大伟这样的阳光灿烂。
“你是不是该感谢我,让你雄起一把,从此不再甘心人后?”不等我反驳,就被她一把搂过肩膀,满脸坏笑,嚼着我递过来换了包装的干脆面,仿佛保养了小白脸的女大亨。
4
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被撵出教室。
面对空旷的校园,听着同学们郎朗顿挫的读书声,我得以有大段时间倾听她的故事。
转我们学校是因为她打了人被劝退,而对方是她的班主任,一个走路颤颤巍巍干瘪的老头,可摸她的手却异常灵活而有力。
初三中考前父母离异,母亲改嫁,她却始终不认那个新上门的叔叔。转眼她成了问题少女,在继父的撺掇下,她自己搬到我们这里,和姥姥姥爷住在一起。
“我和你说,要想不被人欺负,你就得厉害起来。等我到了十八岁,就自己出来住,再不用别人养活我,看他们脸色过活。”我们的教室在4层,春天的风带着哨音呼啸而过,她胳膊倚在走廊的栏杆上,泪眼朦胧,望着远方。
“那你为啥要打王大伟?他,他不是对你挺好的吗?”我好容易插上话,实在不理解,她怎么谁都下的去手。
“哼,你们臭男人,没几个好东西,自以为是,上来就拉拉扯扯的,不知道我连老师都敢收拾啊!”刚才还让人怜爱的小女人,转瞬间须眉倒竖,杀气腾腾,我不自主往后一撤。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和她在谈恋爱的消息不胫而走,各种版本层出不穷。什么用方便面诱惑女同学失足,什么故意激怒老师创造单独谈朋友的机会,什么女魔头淫威不减孱弱男生被逼就范。
下学路上皆是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我不想短时间内再领略父亲的掌力,开始刻意躲着她。
“尹石坚,你小子哪有卫生打扫,班长都告诉我了。”她一把夺下我慌张捡起的扫把,居高临下,“我一个女生等你一起下学,还让你丢人了?”
“我,我,我没有。”自知理亏,声音自然越说越小。
“滚蛋,胆小鬼!”
5
水浒的卡我已经不感兴趣了,因为送货的张叔说厂家根本就没生产过全部的卡,至少他没听说过谁能收集齐的。
可我又打开了一箱,没等到天黑,还特意搬到爸妈卧室的门口,动作夸张,好像叫敌骂阵无畏生死的小兵。
第二天,她看着我递过来的干脆面和脸上黑青的五指山,笑了足足有2分38秒,然后停下来哭了。
那天换给我的是几块带鱼加一大碗蛋炒饭,看着我边龇牙咧嘴疼得要死,还狼吞虎咽快要噎住的时候,她变戏法一般,又拿出一罐健力宝。
“傻子。”
王大伟并没有放弃对苏小灿的追求,而是变本加厉,可能越是难捕获的猎物就越能激发猎人的兴趣吧。不到夏天,他就穿上了露肩塑身的T恤,让健硕发达的肌肉呼之欲出。学校的运动会每人最多报三项,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能参加5场比赛,班主任还鼓励大家写稿子称颂这种感天动地的集体主义精神。
可惜接力赛上,王大伟因为总是歪头看着台上,没看着前面,不但撞倒了隔壁班的选手,还把自己队伍的同学踩崴了脚。不过这不妨碍他夺了三个第一,一个第二。
每站到领奖台上一次,下面就一片欢呼,小灿开始还自顾自低头看着小说,偶尔也禁不住伸长脖子张望,最后索性站起来,双手合十胸前,一脸的钦佩赞赏。
可能就是那一刻,我忽然有了危机感,才发现自己就是哪个没什么可以厉害起来的人,尽管不知道当时想守护什么,只是觉着再不努力,我就完了。
“苏小灿,你先回吧,我,我,想留下来多看会儿书。”
“拉倒吧你,又装!”
6
最后一次有她的消息是两年前。
高中她的闺蜜,我们班学习委员,程心洁。百年不遇给我打电话,说出差到北京想要见见我。因为当年是冷面学霸,几乎不和我们这些差生打交道,所以我嬉皮笑脸要请她吃饭时,人家叹了口气,说没有心情,当面聊吧。
苏小灿离婚了。
听到这样的消息,我神色自如,毕竟这年头100对夫妻里恨不得有101对,都心心念要和对方老死不相往来。更何况,她离婚关我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