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入大暑,天气燥热,外面的太阳似炉火,溶着自己能溶的一切。
被爬山虎所占据的墙面上留着一扇孤零零发旧的木窗,透过布满灰土的玻璃可以看到微微拂动着的紫罗兰花纹窗帘,看上去不像舞者,更像是发了福的女人睡觉时的肚子。房间里的坐地扇嗡嗡作响,把夹挟着的热空气狠狠掷向前方,砸在书桌上、砸在男人的脸上,砸在了墙上的蜘蛛网上。
即使把风扇开到最大档也无法抑制男人因炎热而从额头上钻出的汗珠。
应有尽有的电影拍摄书籍整齐有序地摆在上面。看样子坐在书桌前,拿着钢笔在笔记本上记录电影拍摄技巧的男人是一位导演,或者说是一位准导演。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金黄色边框的眼镜,眼神炯炯,一脸痴迷状态。他好像遇到了问题,放下手上的钢笔,思考,接着又开始记录。他的手大而有力,臂膀粗壮,皮肤黝黑健康,一旦相机定格下来就是一幅出色的摄影作品。
房间的门“咣当”一声被人推开了。无辜的木头门被狠狠地推撞到墙上,从墙上弹起,又落在墙上,伴着砰砰声反反复复很多次后才得以平静下来。推门的女人三十出头,体型微胖,头发凌乱油腻,身着青色碎花上衣,双手托抱着大约三岁左右的女儿。很显然小女孩情绪不好,眼睛里噙着泪花,一边抽泣,一边抹鼻涕。女人气喘吁吁,成熟的乳房轮廓清晰可见。
“妈了个屄的!”女人操着一口山东口音随口而出,“就知道看着些没用的东西!看它能当饭吃当水喝呀?”怀中的小女孩扭动着汗漉漉的身体。“你不看看人家前院的棉花,都长多好。你再看看咱家的。一个大老爷们像个娘们样天天窝在家里看书。”
“你懂什么?”男人表情无奈,他不知道已经回复过多少次这句话了。
“妈了个屄哩!就你懂!自己想当导演你也得有那个能耐。自己几斤几两你不掂量掂量。”女人气不打一处来,口吻咄咄逼人,“还不下地!”
“天太热了,晚会去。”男人低下头接着写。
女人大步迈到书桌前,一把抢过书和钢笔,往地上重重一摔:“现在去!我这辈子跟你真是倒八辈子血霉了!!!”
“我去我去。”男人诺诺回答,忙不迭地弯腰捡东西。
女人骂骂咧咧离开,身上的女儿还在哭泣不止。
男人叫李文光,三十岁,二十一岁那年高考失败,随之放弃了学生这个职业,过上了打工的日子。但他一直有个梦想,那就是成为一位导演,拍自己的电影。后来他的这个梦想成为了他人口中的笑话,每每有时间都会拿出来调侃一番。说他是凯爷和老谋子的私生子,说他的这个梦想伟大而光荣。话后这些人便会仰天大笑,拍拍屁股工作。
李文光在工作的时候总会在脑袋里构思电影镜头和剧本。后来他干脆买了大量书籍学习,再后来便买了一台dv,一有时间便拿出来捣鼓。
“李导演!您的这部电影投资多少钱呀?”经常会有人这样冷嘲热讽。
时间过的很快,二十五岁那年村里给李文光说了一个媳妇。二十六岁那年结了婚,接着便有了自己的女儿。女人从一开始的佩服到如今的瞧不起,说他不务正业,大好的挣钱机会都被他浪费了,幸亏自己生的是个女儿,要是个男孩早就与他离婚了。那年李文光拿出一万多块钱买了一台摄影机,回来后就被妻子砸碎了。李文光想过要离婚,但他为了自己的女儿还是放弃了这个不知道是愚蠢还是聪明的念头。
昨天刚下过雨,雨水没有渗透土壤,只是湿了一点表层而已,对于早已干旱的庄稼来说没有一点作用。发热的阳光把潮湿的地面晒干,滚烫的蒸汽拼命攀爬,让劳作在棉花地里的李文光煎熬难耐。他在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想一想电影镜头,构思一下剧本,这样会让他好受那么一点。
李文光回来后已是傍晚,太阳早就沉没在了地平线以下。
妻子已经准备好了晚饭,坐在饭桌前没有等他,一边大口吃菜,一边呵斥身边难缠的女儿。李文光洗洗手洗洗脸,坐上来,两人彼此沉默,耳边充斥着咀嚼声和女孩的哼唧声。
“张阿乐打电话来了。”女人说,面无表情。
“是吗?他说什么了?”男人面部肌肉上扬,眼神里满是兴奋。
“他说他回家了,说明天中午让你去县城好来客一趟,他想和你聊聊天。”女人放下筷子,不快地盯着李文光。
李文光咕咚咕咚几下就喝完了一碗汤。
“呀呀呀!你看看你那点出息。”女人看不惯了,故意用筷子碰响盘子。“你看看人家混的,你在看看你。你说你和他关系那么好他怎么没提拔提拔你?”
李文光继续埋头吃饭,他没有搭理女人,他知道一句话不巧就会激怒她,让她暴跳如雷。
难缠的女儿在她身边哼哼唧唧没完没了:“妈了个屄里哼唧啥?就知道哼唧,连话都不会说。妈了个屄里就随你奶奶这家人。”女人指桑骂槐,喂了女儿几口饭,“你明天去?”
“嗯。”李文光小心翼翼回应。
“你别掏钱。”女人直截了当,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丈夫“他那么有钱让他出钱。”
“你事怎么这么多?”李文光不耐烦。
“你以为咱家多有钱呀?你没本事挣钱这不就得省嘛!妈个屄里就知道花钱。”
那晚的夜一点也不静,村里的狗一直在吠叫,让人心里发毛;那晚的月亮也没有想象中的亮,一片片乌云紧裹着它不放。那晚的李文光却远远比往常兴奋,他早在一个月前就写好了一部电影剧本,明天就可以让张阿乐瞧瞧了,说不准他能帮自己推荐一下。他越想越高兴,越高兴越睡不着。那晚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的妻子再夸他的写的电影好看,那些曾经嘲笑他的人也为他肯定地竖起了大拇指。他一直在乐,一直在乐,直到妻子一声咆哮:“我日你奶奶!又尿床啦!”
女儿的哭喊,妻子的谩骂,与之爬虫的鸣叫让李文光度过了后半夜。
第二天李文光早早起床,拖着浑身酸疼的身子在衣橱里翻腾起来。他试了一件又一件,最终穿了一件长袖的白色衬衫。衣服上满是褶子,他拼命把它们拉平,即使他在努力也会变回原来的样子。与之费力无功,不如归于平常。
“你早点回来,回来把农药打了。”妻子对使劲擦皮鞋的男人说,“你别傻不拉即的拿钱。”
男人默不作声,继续呼次呼次擦皮鞋。皮鞋放置好久,长了一层青色的污垢,鞋子费了好大的劲才擦干净,可是李文光总觉得没有以前舒服了。男人简单吃了早餐,上了一个厕所。妻子在他上厕所的时候,偷偷把李文光包里的五百元钱拿了出来,放了两张十块的。
“给你打车的零钱。”女人把零钱给男人,并劝他快点走,生怕李文光打开钱包,她不是怕李文光对她发脾气,因为李文光从来不敢对她发脾气。她害怕的是李文光花掉那五百元钱。五百块可比自己丈夫的面子重要多了。
李文光的家离县城不算太近,做客车需要一个小时才能到。
那条柏油马路龟裂严重,有些地方的沥青早已不见了,深深凹下的地方满是灰土,车辆已开过,飞扬起来的灰尘足足有两米多高,让人睁不开眼睛。一声鸣笛。李文光透过灰尘,借着微弱的光点隐隐看到了客车,当灰尘褪去的时候才发现那根本就不是。那是一辆载满鸡的大货车,可怜的它们被硬硬塞进笼子里,苟延残喘。
等待总是漫长的,虽然只有短短的三十分钟,仿佛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
客车上已经没有了座位,李文光只好站着。他站在哪不动,眼睛一直盯着一个地方,直到所有的视线开始变的像霓虹灯的时候,李文光便开始了自己的构思。他很享受这样的时光,这样会让他暂时逃离现实,来到自己的理想国。一个小时过后,李文光走出了自己的理想国,来到了那家餐厅。
餐厅的人还算多,人们陆陆续续进出,像森林里搬运沉重东西的蚂蚁。
张阿乐还是坐在以前那个靠窗子的位置。
张阿乐是李文光的高中同学,他们有着同样的梦想,那就是当导演。他们虽然一起经历了三年艰辛的高中,和两次恐怖的高考艺考,但他们俩命运却没有变的一致。张阿乐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在大学期间拍摄了两部微电影获得了业内人士的肯定,而且微电影《遥望》还获得了全国微电影大赛的金奖。得知消息的李文光羡慕不已,第一时间在网上看到了那部作品,但这部电影给他的感觉就是太一般了,影片里一点震撼和启发自己的东西都没有。但李文光还是很高兴,因为好朋友离自己的电影梦又近了一步。
毕业后的张阿乐瞬间成为了电影界的话题和票房冠军的新宠。大家都会因为看到导演是张阿乐而上前买票观影,他的电影在很短的时间里便成为了一个品牌。
张阿乐穿着朴素,气质非凡,一举一动都与李文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快坐快坐。”张阿乐亲切地笑着,手腕上发光的手表哗哗作响,“还是老样子呀你!”
“我能有什么变化。一个老农民,再怎么比也比不过你这个大导演呀。”李文光坐下,下意识地扯了扯被自己汗水打湿了的白色衬衫。
“最近怎么样?”张阿乐娴熟地动了动挂在自己T恤上的时尚眼镜。关切道。
“挺好的。对了,你看一看我写的新剧本。”李文光兴奋地把剧本从包里掏出来,递给张阿乐,“你看看有没有可拍的价值。”
张阿乐莞尔一笑,接过剧本走马观花了一遍:“嗯……”
李文光看到这么快看完自己剧本的张阿乐担心地说:“看的这么快,我上面有很多细节性的东西你注意到了没有。你在多看一会。”
“我可是专业的,怎么会注意不到呢。再说你写的剧本太过平庸简单,没有什么戏剧冲突,太过于写实。没有丝毫商业价值。”张阿乐笑着说,这段有着应付记者语气的否定的段落让李文光苦笑不得。“我觉得不会有人冒险拍摄的。但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下其他导演。”
“可以推荐吗?”李文光喜笑颜开,似乎看到了自己的作品搬上了荧幕。“我看过那些导演的作品,很多都是狗屁不是的……”
“是吗?”张阿乐皮笑肉不笑。
“我不是说你,我是说其他导演。他们的故事没有给观影人留下深刻的道理,观众看完就看完了,什么感触都没有。”李文光发觉自己不该这样说,于是换了话题,“你的这部悬疑电影《半张脸》真的很不错。你下部打算拍什么?想好了没有?”
“拍什么?拍一部可以给大家带来启发的电影。”张阿乐仿佛在挖苦李文光。
吃饭的话题大部分都是围绕电影展开。李文光每每发表自己的观点,张阿乐每每都会用最专业的知识与听不懂的理论推翻他。李文光在他面前就像一个小学生,而他就是那个高不可攀的老学者。
“这顿饭我请了,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午饭过后李文光笑着说,“你就老老实实在这里呆着。”
“哈哈……好,我就做回客人。”张阿乐笑了起来。
李文光走向柜台的那段路的时候,他的脚上的鞋好像变的舒服了很多。还是旧鞋穿着舒服,他想着。
“一共四百三。”柜台服务员用一口极其怪异的普通说。
李文光掏出钱包,打开,发现钱包里的钱莫名其妙的不见了。他想都没想就知道是妻子搞的鬼。他使劲扯着衬衫,擦着汗,蠕动着被旧鞋束缚的脚,扭头对盯着他的张阿乐说:“对不起,我忘带钱了…………”他很尴尬,黝黑的皮肤别人是看不出他的脸早已红了。
“没事没事……”张阿乐大度,走向柜台,“这里能刷卡吗?”
走出餐厅的李文光心里堵得难受,不知道该怎样开口说话。
“我还有很多的事要忙,我要先走了,你的剧本我先拿着。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像你的剧本风格,很难得到导演与赞助商的青睐。”张阿乐语重心长,“好好努力……”话音刚落,张阿乐钻进了黑色法拉利,砰地一声关上车门,按着响亮的车笛离开了。李文光杵在那里,看着张阿乐的车,直到渐渐模糊,变成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