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杉野屋,落日气清。一阵春风拂过,点点桃花飘落。
谢宣手执浊酒,一片花瓣,徐徐落入杯中。
自从自己在此地落脚,已过了五六年。江南小镇安宁静好,几乎能让任何一个羁旅漂泊的愁苦人忘忧。
谢宣有些茫然地晃着杯盏,隔着遥遥光阴,回想起了“故乡”里相隔阴阳的母亲,还有后来便断了联系的小少爷。
也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谢宣盯着手边破旧的墨镜出神。
谢半仙,其实并非半仙,连职业瞎子都扮得半像不像。这也难怪,算命不是他的本行。
如果他出身像那些好生好养的世家公子般安稳,想必也是能三岁读诗、六岁属文的。虽天命不公,而他至少有幸接触浩瀚书海,挥笔如文曲星下凡。
然而,他至今的小半辈子都穷得叮当响。
平日里,这穷酸落魄的一代文豪,唯一用武之地大概就是给歌女写唱词赚钱了。意外的是,他的唱词也往往备受冷落,于是顺理成章地赚不到几个铜板。
或许,脂粉太平的世界,总偏爱脂粉太平的文章;或许,千里马总是难遇伯乐。
如此情形,谢宣自然有几分郁闷。
不过,平心而论,就算崭露锋芒,就一定能得善终吗?
盛世早就不复。当今之世,善摧林中秀木,善湍出岸之堆。谢宣人微力薄,但至少有能耐……为自己安排个干净一点的结局。
谢宣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由自主地皱起眉。乡村劣酒,灼辣苦涩,并不可口。不过倒是和世间千万种杜康一般,尽职尽责地解忧。
今日风大,落花如雨。醉人花雨中,他一双眼清亮有神,芬芳春日中不合时宜地想起一句当合晚秋的诗。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午后暖阳熏人醉。谢宣悠哉悠哉地支楞起他那破算命摊子,戴上墨镜,“算命算命,不准不要钱,不准不要钱……”
梅开二度,昨天被谢宣骗去糖葫芦的小孩今日又来了。这回手里抓着个小糖人,在日光下透着好看的金光。
小孩一边舔着糖人,一边用乌黑晶亮的大眼睛去瞅谢宣。
谢宣没忘了自己是个“瞎子”,继续歪在椅子里晒太阳,假装没看见小孩。他就这样装王八,直到听见一迭声焦急的呼唤:“辰儿!辰儿!……”
呼声渐近。一个娇俏的少女快走到摊前,气鼓鼓地捉住嗷呜乱叫的小孩,“叫你不要乱跑,总是这样叫人担心!”
女子衣妆精致,仪态优雅,一看便是富家的千金。谢宣两眼放光,赶紧瞅准机会叫卖,“算命算命,算命喽……”
女子本打算捉到小孩就走,许是同情谢宣“目不能见”、衣着寒酸,犹豫了片刻,坐在谢宣对面。
好不容易逮着个富得流油的顾客,还是个好看的小姑娘。谢宣正襟危坐,罕见地将墨镜扶了又扶,“姑娘,算什么呀?算财运,姻缘,还是?”
姑娘正待张口,好巧不巧,那副从铺里低价当来、不知道是三手还是四手的墨镜,恰在此刻,嘎嘣一声断了。
谢宣的笑容僵在脸上。
露出来的一双眼,丝毫不似盲人的灰白无神。相反清澈晶亮,黑曜石一般。
他顿觉尴尬,无辜地眨巴眨巴眼。对视片刻,姑娘白白净净的脸上,竟浮上了一层红晕。
小孩到底是小孩,哇的一声,轻而易举便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你骗我,你骗我,你看得见,你还我糖葫芦,你个大骗子,呜呜呜……”
谢宣暗笑。真是傻得可爱,如果自己真的看不见,怎么会知道他手里拿的是糖葫芦呢?
确认过自己算命瞎子的形象已轰然倒塌,谢宣飞快地收好摊子,向嗷嗷叫着要用小拳头锤他的小孩和拽着小孩、脸颊红扑扑的少女拱拱手:“多谢二位施主,不才有事在身,先行告退。”于是脚底抹油地离开了。
那姑娘在他身后欲言又止,艳若桃花的面容上满是羞涩,长久地目送他的背影远去。
就这样,日子安安静静、不疾不徐地流逝着。谢宣白日时而算算命、写写唱词,时而摆摊给人家画像、写字,赚些聊以糊口的小钱。饭间去茶楼里喝盏茶,听茶客们热热闹闹地大谈朝野逸闻。傍晚时分捡破烂卖钱。或许捡破烂“有辱斯文”,不过成了饿殍可能就更不斯文了。
到了晚上,便挑起灯来作文著书。
那些蝇头小楷,写的都是什么?
遗憾的是,他从未让任何人看过,于是无人知晓其内容。想来颇有几分天机不可泄露的意味。
只见他独坐昏灯下,眉眼恬静温柔。他长相酷肖母亲,眼如桃花,面似冠玉,但那执笔的手,却是苍白劲瘦,青筋蜿蜒可见。指腹处厚厚的茧,几乎触目惊心。
长夜无边,夜色凄惶。他不知疲倦地写,像是要把心呕出来一样。
今夜无月,只有昏黄的灯打在他的发梢上。细看,那一度泼墨般漆黑的长发竟已渐呈灰白。
夜色太深了。谢宣揉揉眼,虚弱地咳了几声,这才收起纸笔去就寝。
谢宣睡得并不好。
漏风的窗纸簌簌地响,料峭寒风挟着春雨斜斜飘进来。谢宣在浅梦里受了寒,又咳起来。咳着咳着,再睡不着,干脆起身。他披上一件单薄的外衣,推开吱吱呀呀的屋门,静立檐下。
满院积水空明,倒映出他长身玉立的瘦影。一阵风吹来,鼓起宽大的衣摆。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谢宣喃喃。
那声音极低,好像普天之下只有他一人听得见。好像转瞬的工夫,便隐入幽幽雨中。
永夜,更漏无尽。一如他余生里所有的夜,孤寂绵长,忧思伤心。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谢宣一个一穷二白的书生,竟叫当地大官员家千金看上了。
姑娘家害羞得很,只是隔天派了弟弟辰儿去给谢宣捎字条。字条上没多说什么,只含蓄地问谢宣愿不愿意来她父亲府上做个门客。
谢宣展开字条,像是早料到此事一般,看着娟秀的字迹轻轻笑了。他当即大笔一挥,行云流水地写了回信,让小孩带给她姐姐。
“我写字条给你姐姐的事,不要让别人知道。”谢宣小声嘱咐那孩子。
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就不好了。
孩子还小,只是傻傻地点点头。
姑娘看了字条,俏脸上满是失落。她见天色已晚,想必小贩们都已收摊,便打算第二天再去找谢宣。
等姑娘第二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一找,却不见谢宣人影。问问隔壁摊子,说是已经离开了。
去哪了?姑娘哀伤地问。
不知道。隔壁摊主摇摇头。
只说,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此刻,谢宣正背着一堆行李,缓缓地走着。斜阳古道,前路茫茫。
“鄙人一介布衣,身无长物。穷困多病,福寿綿薄。今承蒙姑娘错爱,不胜感激。然要事在身,无法久留。
“愿姑娘百年安康,得遇良人。
“就此别过,有缘再见。”
这便是谢宣字条的全部内容了。
谢宣粲然一笑。那可是个好姑娘,自己这般潦倒模样,还是等下辈子罢。
谢宣没有扯谎,他最近本就打算离开。有什么要事在身,又要去哪呢?
没有人知道谢宣要去干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漫无目的的步伐要通往何方。兴许他自己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