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火车站回一碗村,中间要过一座桥,经四个村庄,其中两处属于另一个公社管辖地。路两边先是淌过老秋水,结着冰茬的农田,有些已被翻耕过了,明晃晃而又坚硬着褐色的泥土。随后便是白茨聚成的沙丘和沙土路,边上,稀稀落落脱光了叶子的树木,在寒风落雪中,飒爽着瘦瘦的枝条。
马拉胶车要过一个叫毛柳子村时,落雪渐大。路边一户柴草堆成的院落前,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在门口处厮打,孩子恐惧的哭声像尖锐的哨音。前面的几辆车驶,慢下来张望了片刻,很快事不关己走了。刘三亮落在后边,鞭子在空中一甩,驾辕的枣红马与拉套的两匹骡子脚步顿时快了许多。
刘三亮说:“看见了吗?那就是疯子媳妇禾禾新找的人家,听说男人是个毡匠,日子过得还可以,就是心毒的很。”我有点狐疑,问:“你是说,那个女人是远方的媳妇?”刘三亮说:“你不信,等到跟前你看。”
阴云连绵,雪花飞舞中,距离很近,我依然辩不清那女人的脸,只看出她在拼命保护一个孩子。那男人个头不高,身体粗胖,有点笨拙,但很有力气,绕来绕去探手打那孩子。女人用身体护住,头发就被男人抓住猛往后拉,亮出了牙关紧咬,双眼大睁,有点变了形的脸。
刘三亮说的没错,我的愤怒轰地一下上了头。我说:“这是个什么鸟男人,咋这么粗暴残忍呢!不行,咱们得管一管。”刘三亮犹豫了一下,说:“咋管?那是人家的家务事。”我说:“咱们出面诈唬一下,看他能怎样。”说话间车已临近,我跳下车,大步流星过去,喊说:“还不赶快住手,瞧把人都打成啥样了。”那男人愣了一下,一双肉缝小眼盯住我看,咕哝说:“爷打自己的老婆,关你过路人的屁事。年轻人趁早走你的路,少管闲事。”我为没能唬住对方有点急,同时年轻气盛,不能控制地激动起来。我说:“我告诉你,她可是我姐,你要是再动粗,我对你就不客气了。”那男人睃视着我,又看了看禾禾,手松开了。
刘三亮适时走了过来,拿着牛皮鞭子,显出助阵参战的架势。那男人的草包本质顿时显了出来,往后退缩了两步,指了我们直了嗓子说:“你们想干什么?想打架啊!告诉你们,这可是在毛柳村,我喊一声就能叫一片人。”
禾禾抱起孩子躲到我们一边,惊恐依然,嘴唇黑青地乖哄着孩子。我说:“姐,这种虎狼男人,你还跟她过什么日子呢!走吧,坐我们的车回家。他就是用八抬大轿来请,你都不回来了。”那男人瞬间又成了凶神恶煞,发话说:“不许走。敢走,看我打断你的腿。”禾禾身体在簌簌发抖,害怕的不敢动弹。
刘三亮赞成我的建议,劝禾禾跟我们一块走,回娘家住上两天再说。那男人唾液飞溅地骂开了,我也不是吃素的,捋袖子挺拳就要动手。刘三亮说好心都当驴肝肺了,要禾禾抱孩子上车去。那男人一看我们的打架的势头,顾不及恐吓老婆,转身往家里跑去。
我以为刘三亮真要与我一起同仇敌忾,谁知他拉了我一把,小声说:“你还真想打架啊!他是回去取家伙了,咱们快点把这娘俩弄上车跑吧。”我一激灵明白过来,不管禾禾意见如何,连拉带抱把娘俩安顿到胶车上。
刘三亮鞭子一甩,胶车箭一样向前冲去.。回头再看,那男人果然提一把锹头从院子跑了出来。刘三亮甩着响鞭,]驭马狂奔。那男人追了十多米止了步,挥着铁锹又喊又叫,我们初还能听见一言半句,道路一转弯,人和声音就都消失了。
跑出了毛柳子村,骡马慢了下来,车上的禾禾却失声嚎啕,如同经历了天大的委屈。孩子反而乖巧地不哭了,还用手给娘抹眼泪。刘三亮掏出骆驼牌纸烟,点燃后递给我一根。听着禾禾的哭声,我们一口接一口抽着,都不想说话了。
雪越下越大,路上的车辙印成几道约略可见的痕迹。雪落在骡马跑热的身上,化成水珠和热气,相杂出特殊的效果。刘三亮胡须眉毛都白了,忽眨着一双小眼睛,呼出的热气在帽耳上结出了绒绒的冰棱。禾禾没穿棉衣,脸颊红里泛紫,拥着儿子,整个身体卷缩在一起。
我从包中取出两件单衣要禾禾穿。刘三亮见状,脱了皮袄递过来,说:“我们一天出门在外,身上穿得厚实呢,你看,我还穿着棉袄呢。穿上吧,为了娃,就不要嫌我脏了。”禾禾默默接过,捂在了身上。受自我感染,刘三亮大咧咧表白热心肠,要把禾禾送到五队她妈家再回去。早已不哭了的禾禾,红着眼摇了摇头。
我又开始了幻想,提议禾禾还是回一碗村吧。我说远方人虽傻疯了,可家还在,说不定见了你们娘俩,一下子就好起来。禾禾哀怨地长出了一口气,不置可否。刘三亮赶了马车直奔一碗村。
路上,禾禾倒出了肚里的苦水。说她离婚后,经媒人介绍找了现在的这个男人。男人允许带孩子过门,所以她啥么财礼也没要,只草草搞了个仪式,两人便过在了一起。那人人倒是不坏,就是有点愣,还小心眼。最初对的娘俩还可以,后来就不行了,像中了邪似的,三天两头就要打娃娃,而且出手还很重。娃娃哭,他烦,出手打耳光。娃娃笑,他也生气,说是听着不舒服。怕娃挨打,她平时寸步不离领在身边。夏天还好说,秋冬天娃娃就受罪了,就为这,两人的关系便恶化了。
今天中午,禾禾说她正在做饭,娃嘴馋守在锅前,她用筷子夹了一块瘦猪肉给喂在嘴里,偏巧就让男人看见了,先是喊骂,饭熟了又不让娃吃。娃哭了,男人发火了,将娃推到门外,跌了个嘴啃泥。迫于男人的淫威,她心想忍一下会过去的。谁知娃小不懂事,天又下着雪,在门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声声喊叫着妈妈。她忍不住开门抱进了孩子,男人下地二话没说,抢过娃就打。她原想抱孩子到外边躲一下,谁知男人追了出来,仍然不肯罢手。前面发生的一幕,已是两人由屋内打到了屋外,又打到了院外。
这事听着就让人生气,我说:“这是个什么人,是不是脑子不够用?还是说心理变态?对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孩子,咋会这么歹毒呢。”禾禾被我说的茫然起来,摇头说:“我也不明白究竟是咋了?孩子的事都是我一手招呼,根本不敢对他有任何要求,就这样还是不行,而且他变得越来越不正常了,只要一生气,什么东西都敢往娃身上砸。”刘三亮说:“羊肉贴不在猪身上,娃是你带过去的,和他一点亲情关系都没有,再加上是鬼迷心窍了。”禾禾似有所悟,泪眼凄迷地又哭了。
雪并没有长时间地飘撒,随了一阵西北风,阴云淡开,雪花变小变少,很快停止了,太阳开始在云后发力。我们翻过一片沙漠地带,走出了防沙的灌木林区,一碗村静悄悄出现在眼前。
有两个人迎面骑自行车过来,刘三亮视力好,远远认出是赵柱子和陈四。相向很快遇到了一起,面对刘三亮的询问,赵柱子只简单地应了一句,就骑车过去了。陈四和刘三亮两人关系好,又见我和禾禾娘俩一起归来,停下车子聊了几句。从陈四的嘴里,我们知道赵满仓的女儿茹茹要结婚了,日子就定在明天。
走开了一段距离,刘三亮嘴唇抽了抽,哼了一声说:“终于要结婚了,苗秀英还算聪明,再拖下去,她那女子还敢把娃娃生到娘家呢。”我听出了意味,又不甚明子,也没有去问。
胶车进了村,天光放晴,薄雪被阳光映照,形成无数尖锐细碎刺眼的晶亮。我看见陈四家新砌了院墙,一只猪在门口拱来拱去。馋猫住的房子愈发矮小破旧,他父母出事前辛苦修补出的院落,差不多成了残垣断壁,枯黄的野草长满了院子,只通向门的小道还保持着新鲜,说明屋里还经常有人进出。赵五婶正站在院门外,手里端了簸箕在簸着谷物,几只鸡围在前面拣吃的。
我主动和村人们打着招呼,禾禾娘俩却缩在车中,有意把脸窝进刘三亮的白羊皮袄里。胶车到了队部前的大柳树边,刘三亮一声“吁”,三匹牲口一起刹住了脚。禾禾抱着孩子下车,大概腿脚麻木,差一点就跌倒了,跳下车的我顺手扶了一下才站正。
禾禾脱了皮袄还给刘三亮,心情复杂地叫了声刘大哥,说了声谢谢。刘三亮嘴一撇,英雄气概再度膨胀,边披衣边玩笑说:“禾禾过去在村里的时候,从来都是叫我刘嘎子,今天还是头一次叫我刘大哥。哈哈哈,你就不要客气了,晚上要是觉得住处不方便,就去我们家吧。”
我陪着禾禾娘俩到了远方家院门前,就事说事,嘱她把娃娃还是留在高家,再领回去,保不定会出现什么事。禾禾一脸茫然,也不说话。我说远方的疯,是因为受了太大的委屈,刺激太强,加上脑子受了震荡的原因才疯的,说不定疯癫上两年,会慢慢恢复正常的。我说娃娃不管咋说,也是高家的血脉,高大爷见了亲还来不及,绝不会让孩子受委屈的。
一阵直直的傻笑“嘿、嘿、嘿“从背后传来。天知道高远方是什么时候站在我们两米开外的地方,双手统在袖筒里,身上的衣服破烂成一笼统,脸上污秽不堪,却油光锃亮。
禾禾浑身发抖说:“远方,你认得我们娘俩吗?”同时拉过躲在身后的儿子,“这是小小,是你的儿子啊,你认得吗?”远方依然傻笑着,眼眯缝出一副怪像。
我叫了一声远方,他并不理睬我。我过去当胸给了他一拳,远方不笑了,恐惧地看着我,身体一下子缩了起来,后退想逃的样子。但他终没有走开,傻傻地看着禾禾和儿子,无动于衷。
我煞有介事说:“嫂子,你看他在心里还是喜着你和孩子的归来,只是头脑中有些神经调整不过来。你领着他回家里去吧。”
禾禾过去拉了远方的手,另一只手拉着儿子。远方乖乖的像个孩子,一家三口相随进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