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要翻阅历史的时候,首先要面对的仅仅是一组词语,以及一些约定俗成的词语所象征或暗示着的历史事件。
这就是说,一些隐匿的事件被人们反复诉说和强调的时候,唤醒人们记忆的仅仅是那些具有象征意义的词语,作用在人们的大脑中。这样,我们以为是在记忆,其实,不过是在重复一些被人为地概念化了的词语而已。
——题记
01
无论你生活在哪里,你占据的仅仅是庞大的时间体系及其跨度的一小段。
在这一小段中,你活着,试图融入你生存的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上的人群。这种融入是被动的。
在你成长每时每刻,这种自觉不自觉的融入是悄然发生,也悄然完成的。
时至今日,我发现,虽然我生活在藏区,却不能说出一句流利的藏语,我不能很准确地描述藏民族生活着的片区里的民俗风情。
我只是被一些与我的记忆、我的血脉相对甚至是相反的习俗,深深地吸引着,间或强烈地震撼着。
我努力要融化这些,试图把自己的身心都交付与这片土地,才知道,这种努力是无力的、徒劳的。
等明白这些无力的、徒劳的努力已经让我的心性内部变异的时候,我选择了阅读,大量的阅读。
我不愿意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活着,也不愿意不明不白的死去。
我静静地蜷缩着,如一条冬眠的蛇,微睁着狰狞的目光,注视着身边的一切。
我们这个小村,藏汉杂居,分成坡上、老庄上下两村。
老庄村是70多户以汉族居民为主体的村,有两三户藏族居民夹杂其中。坡上村是以近30户藏族居民为主体的纯藏族村。
几百年来,藏汉族之间已经交融无间。名义上的两村,早就成为一个整体,互通有无,礼尚往来。
我从小在县城里长大,所以,对这些源于时间深处悄然变迁而来的一点一滴的融合,是没有概念的,我总是首先把目光聚焦到两个村的差异上来。
那时候我刚刚从学校毕业,窝在家里等分配工作,无所事事,就在两个小村里整日地转悠、浪荡。
时间一长,我就成了村里人和父母眼里的“病谝”。
这两字,仅仅是按照发音拼写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两个字。这两字,“病”是四声,“谝”是二声。意思嘛,大概就和那时我每天做的事情差不多,一整天的乱晃荡,游手好闲,到处胡吹乱谝。
其实,我明白,我的努力不过让我更加地与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人,决然地割裂开来。
我的行为,被戴上了书呆子、读书人、书生气的帽子。
这些帽子,在我们这个藏汉杂居的小村里,一旦被戴上,就很难脱掉了。
有时候,老庄村的叔叔辈一见到我,就调侃着:转了几个地方了,看到我家平娃了没?
我知道,这不是非要问他儿子去哪里了,是说,他家儿子已经毕业上班了,我还在村里村外瞎转悠,羞我呢。
打发掉这些叔叔辈,转过临贸巷,来到坡上村。
一脸皱纹纵横交错的扎西大叔,仍是那个口气:哦,大学生来了,来来来,我家的酒刚刚馏出来,赶紧喝几口,给你暖暖身子,你看,你多瘦啊。
他想让我喝的酒,是山区藏民族常常喝的那种蒸馏酒。
制作过程和老庄村的人酿制土酒的最大差别,就是同样发酵好的青稞、玉米、小麦等原料,老庄村的人,往往用专用的工具,酿成酒精度较高的土烧。
坡上村的藏民族们,往往在农忙时节,就从大缸里,把酒料盛出来,在火炉上蒸烤,经简单冷却后喝蒸馏酒。
蒸馏酒,味道醇绵,酒劲小,但是喝得太多,仍会头晕目眩,昏昏欲睡。
我一看扎西大叔那个神情,知道他给我暖暖身子,肯定不是主要目的,把我灌醉后看我出洋相倒是真的。
但我觉得整天这么的浪荡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何况这是个冬天,不如在这里喝得晕乎乎的,回家钻进暖和的被窝里睡觉,那是再好不过了。
坡上村属纯藏族村,这里近30户人家,坐落在山腰上。
一排整齐的塌板房,错落有致地排布一处。
几条扭曲的村道,绳索一样捆住整个小村。一杆杆经幡,随风起舞。
多年来藏汉杂居和草场大面积退化,坡上村的藏民族逐渐摆脱游牧生活,向半农半牧过度。
坡上村的民居,也变得和老庄村的差不多,大多是二层土木结构小楼。坡上村的民居,二层不住人,用来放置柴火、草垛及各类农用牧用工具。基本上就是杂物间。
一层有正房四间,全打通,无间隔。在一层正房靠边的一头,一个火台居于正中,占据一间房的四风之一。一排长方形木柜,紧靠背墙,从四间正房的一头排到那一头。火台用来取暖,做饭。这个火台,连接着一个土炕,我们这里叫连锅炕。
扎西大叔家有火台的这间屋里,靠背墙的那头长柜上,还设有一座明显经过修补的佛龛。
佛龛前,是一个裂口的铜炉,熏香早已点燃,正散发着幽静的香味。
扎西大叔是乐天安命的老人。
走进他家,火台上柴火正旺,整个屋子温暖融融。接着,一大盘肉就端上来了,配放着一把小刀,一碟椒盐,一碟大蒜。
扎西大叔裂开脸上的皱纹,笑道:吃,我家的羊肉,你尝尝,是不是比你们汉家人的腌腊肉要香一点呢。
我拿起刀,细细地切下羊大腿上肥瘦相间的鲜肉,咬上一大口,肉的膻味和鲜味儿一起冲击肠胃。
扎西大叔看着我吃得香,脸上的皱纹裂得更开了。
他麻利地站起来,随手拿起两个铜罐儿,走到四间正厅的另一头,拍开一个大缸,就喊:你是大学生,今天,咱喝罐罐儿酒,保准你下次还往我家跑。
罐罐儿酒,是山区藏区的特产。封存了近一年且已经发酵好的酒料,盛到罐罐里,加上开水,在火炉上煨着。发酵后的酒料经开水,融化成淡香清纯的酒。再用一支竹筒插入铜罐里的酒料中,吮吸着,惬意闲聊。
不一会儿,感觉身体在热乎乎的激荡中有些眩晕。
再看扎西大叔,红铜般的脸膛上,热汗隐约。
喝到这里,本想打退堂鼓,但是,扎西大叔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一段尘封的往事,逐渐在记忆深处被复活。
可敬的扎西大叔,他美丽的女儿桑吉草,还有那一段与某个历史事件紧密相连的凄美的爱情故事,在坡上村这间其暖融融的房子里,氤氲着比罐罐儿酒更醉人的馨香。
……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