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贞六年,庙堂之远,江湖纷争。
大浪淘尽英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站在悬崖边上,抱着她的尸首一跃而下,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一)
”教主,顾堂主带着一千教众在络黍城内肆意做乱,如今局势不稳,他这样闹下去,朝廷那边恐怕...。”
”笙欢。”一袭红衣,眉目妖艳的夙纱绫放下茶盏,抬起眼眸道:”前几日你的妹妹夜笙歌来找过我,哀求我用她来炼毒,条件是要我归还你自由,放你与社南央远走高飞,你说是不是很好笑。”
夜笙欢惶恐不安,赶忙跪下:”教主,笙歌自小被我娇惯坏了,任性妄为,教主万不可与她一般见识,属下不敢窥探社南堂主半分,教主明鉴。”
”我当然知道,不然这个时候,你就该去万虫谷寻你妹妹了。退下吧。”
”是,属下告退。”
(二)
”顾硫,听说你从络黍城内带回来一个女子,可否给我瞧瞧。”夙纱绫立在灵英殿内,双目精厉,看不穿其心中所思。
顾硫锦袍加身,慵懒的坐在紫藤椅上,眯着眼睛道:”教主诸事繁忙,怎的今日对我如此上心,莫不是听了哪个小人的谗言,教主何苦如此锱铢必较。”
”天下间,见到罗刹教主依然悠然自得的只有两人,一个是皇帝,还有一个就是顾硫堂主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你以为我要的是这些?”顾硫愤然而起。
夙纱绫一挥衣袖,银针自袖口射出,穿过帷帐,直射帷帐后女子的眉心,女子来不及吭声,便已死去。
”你!”顾硫逼近夙纱绫,满目愤怒。
”只要你快乐,毁了整个罗刹教,我都不介意,但是背叛,这就是下场。”夙纱绫直视顾硫的目光,丝毫不闪躲,语气淡然,不参杂任何愤怒和威胁,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夙纱绫说到做到,心狠如刀。
午后,灵英殿忽而火光冲天,夜笙欢急忙禀报夙纱绫:”教主,顾堂主放火烧了灵英殿。”
”随他去。”夙纱绫抚了抚凌乱的裙摆道:”把琉璃殿打扫干净,等他烧痛快了,闹够了,安顿他住下。”
”琉璃殿?”夜笙欢皱了皱眉头,有些不可置信。
夙纱绫定定的望着夜笙欢,未曾言语。
”属下冒死谏言,顾硫并非白念,长得再像,也不是,白念如今还躺在凤凰陵的湖底,他再也不会醒来了,请教主三思。”
”笙欢,你是十二宫的宫主,精通十二星宿的星象,那你帮我看看什么时候能遇到和白念一模一样的男子。”
夜笙欢咬了咬下唇道:”属下无能。”
”算了,那就安顿顾硫住进琉璃殿吧。”
夙纱绫的眼里聚起一层水雾,白念,这个名字已经多久没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了。
(三)
罗刹教能拥有如今的荣耀,多半都是社南央的功劳。夙纱绫能称君称王,也是依靠社南央的辅佐。一个男人能收起自己的野心而尽心尽力的去辅佐一个女子,其心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可如今,顾硫如此败坏罗刹教,又受到夙纱绫一而再,再而三的庇护,社南央也并不阻拦,因为他也觉得,顾硫实在太像白念了。
白念能出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地。
最开始,他是受罗刹教的前任教主之托,潜入罗刹教偷出诛邪剑的。
他伪装成琴师,本想掩人耳目,却无意间拨动了夙纱绫的心弦。
罗刹教的前任教主其实是夙纱绫的夫,在新婚当夜,夙纱绫本想杀了他,然后名正言顺的夺取君位。可是,她终究没有这么做,而是命社南央用药封住他的心智。不知怎的,他恢复过来,想夺回权位,于是委托了赫赫有名的白念。
白念不会武功,他赫赫有名的只是轻功和琴技,他的琴可助人安神养身,提高功力,也可乱人心智,让人走火入魔。
夙纱绫还记得,白念曾立在傍晚的余光下道,琴使我悠闲,轻功使我逃命,两者精通,我可以悠闲的逃命。
夜色层层叠叠,好似要将那个男子淹没,夙纱绫感到惶恐,她曾发誓,只要有她夙纱绫在,再不允许任何人伤白念半分,再不许他逃命,然而如今,她该如何救赎记忆里的翩翩少年。
对于夙纱绫来说,白念是她血雨腥风的生命中唯一的安稳。这令她魂牵梦绕。
她也忘不了,白念潜入凤凰陵,企图盗走诛邪剑的那天。
”只要你说你想要,我便会双手奉上,毫无怨言,白念,你何必负我。”夙纱绫立在白念身后,声音淡然。
白念执着诛邪剑转身,神色复杂:”你真的会心甘情愿的给我麽?连亲夫都弑,如此狠心的女子能信麽?”
”你不信我?我连命都可以给你,你竟然不信我。”夙纱绫冷冷的笑起来:”白念,我再狠毒,可是我不会负你,就算我将天下人都赶尽杀绝,也会庇护你如初。”
”你太可怕,夙纱,我每次靠近你的时候都会感受到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你的心难不成是石头做的?”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强大,我也是人,也会痛,也会死,不信你看。”言罢夙纱绫右手玅诀运气,气流运作,诛邪剑挣脱白念的束缚,直直刺穿夙纱绫的心脏。
白念瞪大双目,除了不可置信还有深深的痛楚。
当夙纱绫再次醒来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白念,留下的只有短短的一封信。他说,他去看天下风景和美女去了,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夙纱绫不止一次的幻想过,有一天,日光铺地,那男子立在她的面前道,我望尽天下美景却不如凤凰陵一草一木,我看尽天下美女却不及你一分一毫,所以,我回来了。
算算日子,他也该回来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真的不会再回来了麽?
后来社南央不忍心夙纱绫如此折磨自己,便告诉她实情,其实白念早就死了,他使了禁术换心咒,用他自己的命换了你的命。白念就葬在凤凰陵的湖底。
夙纱绫抚着自己的胸口,那颗心脏那样火热又冰冷,烧灼又伤冻。
从此,夙纱绫性情大变,暴虐不堪,萎靡沦落,直到遇见了顾硫。
(三)
大抵,顾硫的出现也是好的,至少可以使夙纱绫的思念不再空空荡荡,无处安放。
她把对白念的所有情感一股脑的投放在顾硫身上,从不问顾硫是否愿意。
而顾硫确是一个不甘被摆弄的人,他把整个罗刹教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乌烟瘴气。
而夙纱绫也不管不顾,纵容他闹破了大天去。
夙纱绫推开琉璃殿的大门,顾硫正摔着茶盏花瓶摔得过瘾,看见她,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反而摔得更凶了。
一旁的侍女却道:“启禀教主,顾堂主从入住琉璃殿的那日起,便开始摔东西了。如今琉璃殿的瓷器已经换了好几批了。”
夙纱绫一拂衣袖道:“罢了,他摔得开心就由他去好了,也只是会耍个孩子脾气,你退下吧,这个疯堂主就交给我。”
侍女望了望顾硫,叹了口气,微俯身道:“属下告退。”
夙纱绫坐在桌旁,抬眼望他:“你看你这琉璃殿,连个招待人的茶杯都没有,还不如一把火烧了罢了。”
“属下怎敢烧了白堂主的寝殿。”顾硫赌气得也坐下。
”你不妨就烧了看看,我能耐你何呀?”
“属下知道,属下一直都是托了白堂主的福,不然光是凭属下,恐怕早已死了好几个来回了。”
夙纱绫摇了摇头道:“不,顾硫就是顾硫,你和白念并不一样。”
”从属下入教那日起,便不再是顾硫本人了,而是白念的替身。”
夙纱绫笑了几声,抬手抚上顾硫的脸庞:“你当真以为白念是死了?”
顾硫愣了愣:”教主的意思是?.”
“当年,和白念一起失踪的还有《沉星遮月》,我也知道,凤凰陵下的白念是假的,不过是掩人耳目,给我一个交代。而我也就顺水推舟,其实,戳破了又能如何,还不如就此将就。”””
“《沉星遮月》?相传这本秘籍记载得都是逆天玄学禁术,甚至囊括换命和长生之法门。”
夙纱绫点点头:“我想一开始,白念只是
救我心切,才翻了这本书,结果却一发不可收拾,最终走向邪路。”
“那这世上,是否真的有长生之术?”
夙纱绫的神色暗淡了些:“自古只听过换命和借命之术法。换命,便是一命抵一命,而借命,便是取他人寿数强加于一己之身。后来不知是何歹人把这害人的术法编排是长生之术。”
“这种法术,听来确可长生,怎的就不能当作长生之术用?”
“劝君莫作亏心事,古往今来放过谁?”夙纱绫起身离开琉璃殿,合上门的时候又说道:“顾硫,你若真想长生。。。。”
“长生有何用?教主不必担忧,我不会赴了白念的后尘。”
(四)
红衣女子跪在雪地中三天三夜,她与白雪交相辉映。
道观的门缓缓打开,年迈的老者手握拂尘:“请回吧。何必在此执着不放,他已沦为妖物,再不是你心系之人。”
“让我再见见他。”
“事已至此,无需再见了。”老者转身走回道观,关上了大门。
大雪飘落,锦衣男子撑起一把伞,伫立在夙纱绫身旁。
“顾硫,我是救不了他了的。”夙纱绫眉头一紧,唇角溢出鲜血。
顾硫把夙纱绫搀扶起来劝慰道:“是白念咎由自取,因果循环,与教主何干?”
夙纱绫望着道观紧闭的大门摇了摇头:“他这次的罪孽太深重,恐怕不得善终。”
顾硫替夙纱绫围上披风,略有不甘道:“他留在你身边自始至终都是有私心,为了一本《沉星遮月》更是不惜离开你,这样的白念,你因何如此不舍?”
“顾硫,你带领罗刹教教众到处惹是生非,败坏我名声,甚至火烧灵英殿,在洛黍城拈花惹草,自从你做了堂主后,罗刹教日日鸡飞狗跳,我不依然纵容你如初?”
顾硫红了脸,却依然辩解道:“那不一样,好么?”
“再者,白念并不是不想见我,我想,他大抵是受了禁术的反噬。”
“你说长生法门?什么反噬?”
“当他停止借命后,会加快衰老的速度。算来白念已被道长禁足七七四十九日,如今应是老者的样貌了。道长定是想让他自生自灭。”
夙纱绫话音刚落,便听道观中传出一声惨叫,眼前略过一道白光,待看清之时,夙纱绫已被扼住喉咙。
顾硫的神色紧张起来:“你是白念?”
夙纱绫身后的人老态龙钟,瞳孔泛红,神色间却不见老者的疲累,声音沙哑道:“你们都得死,都要为我续命,只有你们死了,我才能长生不老,长生不老。”白念仰头大笑,嘶哑的声音像被禁锢在喉咙中,不上不下,听起来十分难受。
“你放了她,我来为你续命!”顾硫目光笃定,语气沉稳。
“急什么?你们一个都跑不掉。”白念运气一掌打向夙纱绫的腹部,夙纱绫凝聚在丹田的真气瞬间被震破,一口鲜血喷洒在雪地上,格外鲜艳,散着丝丝热气。
夙纱绫抑制不住体内四散的真气,随着呼吸之间缓缓流逝,白念贪婪的吸着夙纱绫散出的真气,面容以常人能见的速度恢复年轻俊朗,顾硫震惊了片刻,那果然是一张与自己像极了的脸庞。
顾硫欲上前救下夙纱绫,却被夙纱绫拦住,她声音颤抖道:“白念,待你魂魄重聚,投胎转世,一定莫再为祸苍生。”
转眼间,夙纱绫一头青丝变白发,她倒在雪地上,白色的头发隐匿在雪中,不能各自分清,红色的纱衣和鲜血重叠铺开在雪地上,同样无法分清。
白念皱了皱眉头,他恍若想起了什么,却又模糊不清。
顾硫把夙纱绫揽在怀里,他似乎忘记了什么,却又不明不了。
忽而一阵光芒降世,罗刹教十二宫宫主夜笙欢和她的妹妹罗刹教香主夜笙歌手持法器禁锢住白念,社南央凭空出现在顾硫身后,趁其不备,一掌将顾硫推至法器下的黄色光芒中。白念痛苦的挣扎,喊叫,顾硫与他的身体重叠,时隐时现。
白念心中一亮,似乎清晰了许多。
他渐渐想起了这个躺在雪地中的女子。
(五)
夙纱绫只觉自己的心脏重新温热起来,她缓缓睁开眼,望见白念正急切的望着自己,口中喃喃道:“书中的长生术原来真的有用。”
夙纱绫顿时醒悟,抓住白念的衣摆质问:“你用何人为我续了命?”
“当然是那些命如草芥的平凡人。”白念眼中泛起光芒道:“你有如此宝书,为何不早点给我?若不是你命悬一线,社南央焦灼之下拿出宝书,这宝贝岂不是尘封了?”
“白念。这法术修不得。”夙纱绫紧紧抓住白念的衣摆。
“长生这种好事,如何修不得?”白念似是被欲望蒙蔽了心智,他将《沉星遮月》揣进怀里,挣开夙纱绫夺门而去。
社南央听闻响动,奔进殿内:“教主,怎么了?”
夙纱绫一阵咳嗽,顺了顺气才道:“白念带着《沉星遮月》走了。”
社南央神色一怔,俯首道:“是属下办事不利,请教主责罚。属下这就率领教众去追他。”
“罢了罢了,如若他真的想跑,没有人能追得上他。”夙纱绫坐直了身子,叹气道:“这是他命中的劫,他跑不掉,我们为他挡得了一时,可挡不了一世。对外就称白堂主为了救我使用了换命禁术,以他亡换我生,另外,造一具假的白念,埋在凤凰陵。”
“属下遵命。”
。。。。。。。。。
“笙欢,这几日,我的右眼总是跳,怕是白念出了事。”夙纱绫放下手中的茶盏,肃穆道:“不如,你替我占卜一卦。”
“教主,无需占卜,属下听闻司晷城被一夜屠城,满城万人一夜之间全部横死,而且死状怪异,都是身体极速衰老而死,属下怀疑是白念所为。若如此下去,白念必遭天谴,到时,教主,我们便是回天乏术,谁都救不了他。”
“那你可有办法救他一命?”
“教主,属下有个不情之请。”
夙纱绫打断夜笙欢的话:“若你能助白念渡过这一劫,我便放你与社南央远走高飞,你的妹妹你也带走,我绝不强求。”
夜笙欢释然般的笑了笑:“我们打破白念的魂魄,一分为二。白念已经妖化,不如趁他还未完全堕入妖道之时,分离他的善魂,让善魂投胎转世,再度为人。至于已经妖化的魂魄,便听天由命吧。”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夙纱绫叹了口气,神色缥缈。
顾硫,便是白念的善魂转世。
而夙纱绫也发现,顾硫就是顾硫,他除了有一张和白念一模一样的容颜,其余并不相同。
于是,夙纱绫便有了重聚白念魂魄的想法。只是没想到,被道长登了先机,道长禁足白念,使他衰老,激发了他潜在的巨大妖力。
而衰老的白念,是无法与年轻的顾硫相融合的,于是,夙纱绫只能牺牲了自己。
(终)
白念横抱起夙纱绫走向悬崖,她的白发垂下,她的红衣飘舞,她的面容安详。
白念望着她,目光缱绻,声音温温润润:“你曾对我说过,劝君莫做亏心事,古往今来放过谁,可是,这报应为何不在我身上?更或者,你为何要替我挡下这场劫数。你不该,你不该。这是我的业障,我的罪孽。我还以为只要长生,便能与你长久,可后来我才发现这是一条不归路,我将越陷越深。可我有什么办法?我如何能以那么苍老的容貌面对你?我不能,我不能的。我的结局是注定了的。”
他站在悬崖边上,抱着她的尸首一跃而下,他喃喃道:“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你终究是不属于人间的,而我,愿意随你赴不归路,千里迢迢。”
——槿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