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德二年,杜甫于梓州经嘉陵古道第二次前往阆州。泛舟于城南嘉陵江上,诗圣因景触情,写下七律,名曰《阆水歌》:
嘉陵江色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
正怜日破浪花出,更复春从沙际归。
巴童荡桨欹侧过,水鸡衔鱼来去飞。
阆中胜事可肠断,阆州城南天下稀!
此诗与去岁为了悼念阆中亡友而作的《阆山歌》一起,将诗人对古城的赞誉流传于今。
阆中城的东南是白塔山,十二三层的白塔落在山顶。白塔梯道的尽头,或许是游客步力所能及的最高点。塔窗送来了嘉陵江洗过的风,带着接近饱和的湿度。但在雨季里,对于才走完山路的旅者而言,也是莫大的慰藉。
歇口气望向窗外,眼前便是最完整的阆中。黛绿的嘉陵江水在山丘间画过一道优弧,继续往前,赴约长江。老城与新城在弧线包围的区域里共生,界线分明,如八卦之两级。黑色的老城固守西南,白色的新城在周遭扩张。
被玄瓦覆盖着的面积不到六分之一,但鲜有远道而来的人会去关心另外那片生长着的白色。我也不能例外。身在古城,双脚和双眼都极力否认着远处那片与「古」所相悖的区域的存在,就如同它是在我登上白塔远眺的前一刻,才倏然拔地而起。
古城的色彩兴许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明艳过。沿着主街一路走,来自义乌的纪念品,也卖咖啡的小酒馆,悬挂灯笼的老客栈,早已让好些明清老宅脱胎换骨。商业化的浪潮下,「古城」的抬头,似乎不再是单纯对文化底蕴的夸赞。阆中,也无法独善其身。
但这是无可厚非的。毕竟,流水线和标准化的产物,本就是这个时代的特征。更何况,这浪潮虽冲淡了这里的原本滋味,但也冲来了新的活力。相比暮气沉沉的社区,眼前的街道虽有缺憾,但却是让这些上了年纪的建筑得以传承下去的好方法。
总是挑剔而匆忙的游人们也同样无可厚非。24小时或48小时,过于仓促的脚步让了解总是只能浮于表面。好在那些古城里生活着的人,大都不吝于谈起他们记忆里那个游客尚不多的阆中。我所住的客栈老板就是其中之一。大概是因为疫情得了太久的闲,他的话匣子怎么也关不上。
「嘉陵江没有蓄水的时候,河滩上全是沙子和卵石。一到夏天,河滩上都是光着膀子的男人和小孩,游泳冲凉、捞鱼捞虾,什么都有。」
「河水是可以直接喝的。那些老茶馆都从河里担水回来。水倒铜壶里,放老虎灶上烧开了泡茶,比现在那些个自来水泡的茶香多了。」
「小伙伴都是街坊邻居。夏天晚上热的睡不着觉,大家就把竹榻搬到老房子外面,谈天说地讲鬼故事。有时候还有井水冰镇过的西瓜,大家抢着吃。」
无论时代的冲击如何改变了他们记忆中的故乡,阆中人对这片土地的自豪感是显而易见的。在出租车上,当我告诉司机「去古镇」时,他特地用加重的语调重复「是到古城?阆中古城。」
直到登上华光楼,视线顺着翠色琉璃飞檐远眺,青瓦在脚下起伏成黑浪,我才明白他们在这一字之差上的坚持并非只是乏味的咬文嚼字。
阆中的故事就藏在这片年代久远的建筑中。这故事很长,在比蚕丛鱼凫还要久远的混沌年代里,它就开始了。但真正将阆中从聚落塑造成城廓的,是蜀道。
秦都咸阳汉都长安的西南方向,是兵家必争的汉中、成都和重庆。不知是因计算还是巧合,阆中正落在了三角的中心。米仓、阆剑、东川、利阆,还有嘉陵江水道,五条古老的蜀道在这里交汇,使阆中成为了入蜀出川的重要驿站。
如今的旅客们,往来阆中再也无需跋山涉水。「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的天险艰途,很难再通过身体的疲乏获得直观的感受。商贾和军队,浪人与墨客,他们似乎都已在蜀道上绝迹,过客们也不会再刻意去找寻这些或埋没在荒草深林中或湮灭在钢筋水泥下的历史。偶有附近的居民走过,对脚下的传奇大多也懵懵懂懂。我尝试着探寻有关它们的蛛丝马迹,可是终究无功而返。也许在我张望困惑的某一瞬间,双脚踩着的正是我寻而不得的。但无论如何,蜀道不会真的消失。它的基因,早已复刻在这座古城的肌体与性格里。
巴蜀之地,与三国的故事总是纠缠在一块。
「巴西郡居益州之半,又当东道冲要」,刘备平定益州后,任命张飞为巴西太守,镇守阆中。剑门遏金牛之喉,阆中截米仓之枢,蜀中防御,这两处甚为关键。后张飞于阆中瓦口大破张郃,经此一战,曹操余生只得望蜀兴叹。
令人惋惜的是,一代猛将却在酒后的酣梦中被部下所害。《三国志》记,「先主伐吴,飞当率兵万人,自阆中会江州。临发,其帐下将张达、范强杀之,持其首,顺流而奔孙权。」未能战死沙场,于张飞而言,实属遗憾。站在张飞墓前,我有些疑惑。同为虎将,又同是与刘备桃园结义的兄弟,为何在中国的各处,关帝庙总是香火不断,张飞庙宇却不多见?这不知与他们死亡的壮烈程度是否亦有所关联。
但毫无疑问的,阆中人选择了张飞作为他们的精神图腾。让我坚信于此的,倒不仅仅是汉桓侯祠里怒目圆睁的张飞像,也不仅仅是古城街头随处可见的「张飞牛肉」,还有那些他们口口相传的有关于张飞的传奇轶事。对于多数人而言,可能与我一样,对张飞的认识大都来自李靖飞老师所扮演的角色。但在阆中,张飞并非那个暴脾气「莽夫」;他能书能画,在阆中的七年间,更是深得文治之道;他在保境安民的同时又劝课农桑,他爱民如子而又治理有方,堪称阆中的地方守护神。
文武双全,历来是中国人对后代的标准期冀。衡量一座城的底蕴,若仅崇武而不尚文,也自难以服众。这其中的量化标准,落在了科举制度的头上。那些进士及第的幸存者们,光耀的不仅是祖上的门楣,还有故乡的名声。在这一点上,出了两对兄弟状元的阆中,是有足够底气的。
有「梧桐双凤」之美誉的尹枢、尹极兄弟,分别于唐德宗和唐宪忠年间摘取状元之桂冠。而其兄长尹枢,还有一段「自放状头」的故事,在阆中老少皆知。「公览读致谢讫,乃以状元为请。枢曰:状元非老夫不可。公大奇之,因命亲笔自扎之。」《唐摭言》卷八记载如是。已年过古稀的尹枢毛遂自荐,这是十足的自信还是自负,各人自有解读。
宋代的陈尧叟和陈尧咨兄弟,他们所在的陈氏家族,更是令人称羡的书香门第。「父子三宰相,一门四进士,儿子两状元」是世人对他们父子兄弟的称颂。其弟陈尧咨,虽未像其父亲和两个兄长一样位列宰相,但他射术高超,可谓文武兼济。回想起来,欧阳修确是在《卖油翁》中有「陈康肃公善射,当世无双 ,公亦以此自矜」的描述,可见一斑。
若说蜀道是古城的血脉,历史是古城的筋骨,那阆中的气和神,应当就是更为形而上的风水之术。无论阆中的民间还是官方,都将「风水之城」作为古城的名讳。作为唯物主义信仰者,我虽对风水之术一窍不通,但也几乎立即接受了这个称呼对古城的形容。
阆中起源于山水,以山作魂,以水为魄,「三面江光抱城廓,四围山势锁烟霞」,宋仁宗时知州李献卿登上华光楼,望见山水和古城相得益彰,便写下《南楼》诗句,以赞叹这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
至于风水术士们所使用的「龙」「砂」「水」「穴」等一贯意象和术语,已然超出了我的认知,便只得满足于不求甚解、雾里看花。据他们的测算,在西街、北街、武庙街、双栅子街的十字路口,便是阆中风水的至盛之处,是为「天心十道」。纵览古城布局,便以「天心十道」为主轴,次第展开,米粮市街、学道街、状元街,各街巷横平竖直,如若棋阵,各色宅邸依街而建,或坐北朝南,或面西背东,皆与远山相视而坐。
镇守「天心十道」的是中天楼。这座被誉为「风水第一楼」的三层木结构建筑虽看起来古色古香,却可能是这座古城里年龄最小的建筑之一。
经过中天楼时,正值阆中中学的高二学生暑期补习下课。他们和所有放学的高中生一样,叽叽喳喳,喧闹不已;他们成群结队,挤入街边的商铺,再出来时手里便举着串串,拿着奶茶;他们在下一个十字路口互相告别,大队分散成小组,再一转眼就都消失在小巷子的尽头或老房子木门后的阴影里。
在阆中,不难发现这般生活化的片段。原住民们日月重复而形成的习惯,并没有全部随着八方来客的涌入而消失殆尽。也许是因为同古城朝夕相处,他们大都沾染上了古城的气质,在街头巷尾悠然自得。
连结着新城和古城的管星街无疑是横亘在游客和本地人之间的缓冲区域。与其说是街,将它称作一道稍宽的巷子也许更恰如其分。
七时未满,不知从哪里赶来的农民商贩们就已汇集在这一狭石板路上。暗褐的木门与铅白的灰墙下,是铺开的蔬果,色彩明快。趿拉着拖鞋的叔婶们也从大路小巷中冒了出来。他们之间也许是互相熟识的。此起彼伏的阆中方言,于我而言就是变了调的四川话,毫无头绪。但那转承起伏间透露出来的,除了一场买卖,分明还有家长里短。
川北道署前的广场,显然是古城的老年活动中心。小暑时节的午后,蝉鸣不止,空气湿热,但广场的石桌都已围满了老牌友,手上抓满了川地特有的长牌。那些来得晚没有位置的,又不知从哪儿变出了折叠桌椅,在一旁放稳坐定,另起一局。想来前几个月那段隔离在家的日子,一定叫他们憋坏了。
但在古城街头最为常见的是,邻里姑婆聚成一堆,边忙着手头的活,边消磨嘴皮;骑着电瓶车的老大爷穿街串巷,对每条道路都如数家珍;得了空的店主,搬一条长凳坐店前,一口茶,一柄蒲扇不停地摇;追逐打闹的游击小分队,没有数不尽的补习班,只有放肆的暑假。当然,还有不怕人的阿喵阿汪,围着我直转悠。
也许再过几年,他们都会消失在古城里,去到那片远道而来的我们不会再去关心的白色城区。「拆」的诅咒或许永远不会降临在古城的头上,但当这一代的习惯被下一代的习惯取代时,原住民的气质也终将与古城不再相容。就像公路和高铁取代了蜀道,这样的进程,必然而不可逆。
2020年7月 四川省 阆中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