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娥已经很老了,听到敲门声,她小心翼翼的打开一条缝,多年的苦难让这位八旬老妇变得凌厉。
门外,一张似曾相识又陌生的脸,在她面前一闪而过。轰隆,她听到自己心下坠的声音,她使出全身力气,一把将门关上。屋里,屋外,像是两个世界,正如她的前半生和后半生。
1929年,虽然全国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但对于年轻的张秀娥来说,在哥哥的庇佑下,日子倒也过得平静。她知道,自己的哥哥正在做大事,虽然她从不问,却暗暗的支持着哥哥。哥哥常常趁着夜色,往家里带回来一些年轻人,那些人,腰板都挺得笔直,身体里总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力气。来得多了,秀娥跟大家也熟了,她知道他们有个名字,叫做赤卫军。
有一天,秀娥正在房间纳鞋底,突然从外面冲进来一个人。秀娥认出是小个子吴寿仁,他也是赤卫军,勇敢,正直,哥哥对他赞不绝口。紧接着,又听到外面保卫团大声嚷嚷抓人的声音。危险,来不及细想,秀娥一把将吴寿仁推倒,用被子把他卷成团,摆放在床架上。保卫团里有同村人,进来看了一眼,没发现异样就离开了。
吴寿仁得救了,两人的感情也升温了,来不及风花雪月,两人匆匆的结婚。
婚后的张秀娥是安稳幸福的,时事虽然乱,但日子还算平静,物质虽匮乏,有情却也饮水饱。他们生育了一个儿子,健康可爱,父母身体健康。秀娥步履轻盈地行走在平坦顺遂的人生之路上,直到1933年。
1933年,丈夫吴寿仁跟着哥哥追随红军往江西方向而去。他们说,小家要爱,大家也要爱,有国才有家。秀娥不肯呀,她一个妇道人家,不知道什么爱国,什么革命,她只愿一家人不离不弃,在一起,哪怕吃糠咽菜,哪怕一直受欺压。可是,她的哥哥,她的丈夫还是走了,丢下年迈的父母,年幼的儿女,消失在了村口。
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那以后的日子,张秀娥再也不愿意提起。那些盼望了又失望,失望了又盼望的日子。那只有黑暗的沼泽,那没有一丝光亮的路,那些在冰冷中泅渡,苦苦挣扎的岁月。
她等了 他很多年,很多时候,她捧着吴寿仁穿过的千层底,一遍一遍的抚摸。她盼啊,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张秀娥靠在门上,她听到门外的老人一声叹息,似乎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了。
1934年,吴寿仁跟着红军第三军团第五师,来到一个叫做高虎脑的地方。一进去高虎脑,敌军就轮番来攻。与敌军的机枪火炮大飞机不一样,我军的是大刀长矛小步枪。枪对枪,眼对眼,吴寿仁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个兄弟倒在自己的面前,这其中也包括自己的大舅哥。那次战役,我军伤亡1800多人,血染红了整座山。吴寿仁看着一个又一个战友倒下,他犹豫了,他害怕了。他丧失了敌阵冲锋的勇气,他做出一个令战友,令所有人更令他自己感到耻辱的动作。他转身向己方阵地奔逃,那是天堂与地狱的界限。命运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你越是恐惧死亡,它就离你更近,敌人的流弹从一颗颗杉树之间穿过,击中了他。 那大片大片的红色血迹,将吴寿仁包围,直到他意识模糊,倒在了壕沟里。
吴寿仁没有牺牲,却受了重伤,被当地的老表救了回去。养好伤后,吴寿仁的腿跛了,子弹透过皮肉,钻进了骨髓,没有取出来。伤口愈合,子弹长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如影随形。
他迫切的想回去寻找妻儿,却无脸面对自己是个逃兵,也不忍心丢下救活自己的老人。那个老人,在战争中失去了家人,已经孤苦伶仃,没有依靠。吴寿仁只好留了下来,陪着老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直到解放,直到老人去世,直到自己也白发苍苍。
30年,已经整整30年,吴寿仁所有的美好,都留在了高虎脑这片红土地上。泪水,后悔,梦想,也都被这片土地深深的掩埋。
全国解放以后,或许经历了拨云见日,张秀娥骨子里又开始渴望现世安稳。她将吴寿仁的东西收起,嫁给了一直照顾她母子的一个男人,儿子也长大,并随着继父改了姓。吴寿仁的照片,被压在儿子小时候的书桌玻璃底下,渐渐的成了一团灰褐色的影子。他的名字再也没有人提起,好像他从未在这个世界出现过。
张秀娥从木板门缝中张望,那个曾经挺拔的小个子男人,那个自己救过又爱过的男人,那个给了自己几年安稳幸福的男人,佝偻着背,背上一个绣着五角星图案的包,慢慢的渡出了自己的视线。